第三十七章 虎视眈眈
现在回过头来看我才明白,历史故事为什么会成为戏曲永不枯竭的创作题材,就是因为历史本身远远要比戏曲精彩,才高八斗的编剧坐在书斋里苦思冥想编造出来的故事远远没有历史本身精彩,这是我在宫中生活多年的最大感受。就说那次在冷水河芦苇荡发生的一幕,其实也是韦德贤和韦忠贤急于邀功请赏,捕获的赵明德根本不是赵明德,只是伪装成赵明德的一个人。他长得与赵明德有几分相似,化装手段又极其高明,再加上捕获行动发生在月黑风高的深夜,居然骗过了韦忠贤、韦德贤父子。被捕获的赵明德口口声声说本来他是来与王不欢谈判的,现在中了东厂的圈套,与王不欢大吵起来。王不欢本来就是为了诱骗赵明德而来,他对假赵明德不理不睬,马上要押他入宫。就在冷水河畔王不欢一行遭到红巾军的埋伏时,赵明德率着五万大军包围了王不欢的御林军。韦德贤挥刀砍死了假赵明德,护着王不欢一路突围。但是队伍被冲散,王不欢被起义军活捉,送到真正的赵明德面前。这时候王不欢才大吃一惊,认定自己上了赵明德的当,可惜到了此时他已经插翅难逃。
王不欢被赵明德擒拿后一连五天没有任何消息,娘娘给东厂下令处死如妃和朱春龙,韦德贤的做法就是将如妃拖到刑房骑木驴。刑房就在东厂后面混堂司的隔壁,混堂司是宫里人洗澡的地方,把刑房设在混堂司后面我不知道有什么讲究,但是骑木驴是从宫中到民间老百姓特别是女人们谈虎色变的酷刑。作为刑具的木驴我入宫后在东厂见过一次,就是一头由整根大圆木雕成的驴,驴头活灵活现和真驴一模一样。木驴没有腿脚只用四只木头轮子替代,驴背上安有一根二寸粗、一尺来长的圆木楔子,与此相呼应的是驴屁股上插着一块木板,如同高高翘起的驴尾巴。如妃骑木驴的细节后来在宫中广为流传,那天是乍暖还寒的季节,瓦蓝瓦蓝的天空万里无云,虽然阳光灿烂但是扑面吹来的风仍然带着丝丝寒意。披头散发的如妃被四个狱卒从刑房内室抬出来时已经昏死过去。狱卒将她雪白如玉的双腿分开,她发出一声惨叫后被四个狱卒高高举起来,一直举到木驴背上,然后将阴部对准驴背上那根又粗又硬的木楔插下去。这时候她已经不能发声,身体被绑在身后那块硬木板上。两个狱卒在前面牵引,两个狱卒在后面推动,木驴下面的轮子缓缓滚动起来,骑在木驴上的如妃摇摇晃晃如同一个鬼。
随着如妃势力得到清剿宫中暂时出现和平的气氛,娘娘取消奶子府的计划遭到各方强烈反对,本来娘娘的安排是各家自主聘请奶妈喂养皇子龙女,银两当然由各家自己支出。面对这份额外的开支皇族十分不满,娘娘原本就没有彻底取消奶子府之意,只是借机放出取缔风声打压韦忠贤势力,最终在各方角逐中娘娘做出让步,取缔奶子府一事就不了了之。如妃当然没有死,朱春龙当然也没有死,他们如果死了就不会有后来发生的玉碎宫倾,也不会有我这本冗长的回忆。就在狱卒推动木驴出了东厂刑房那一刻,一骑骏马狂奔而来,马蹄铁掌在石板道上溅出一路火花。马上的信使直接冲进西安门进入宫中,十万火急的情报是,王不欢被赵明德擒拿,宫中必须拿如妃和朱春龙的命换王不欢的命。为了让如妃相信这只是锦衣卫对她的私人报复,当场杀死三个锦衣卫兵卒做戏给她看。娘娘当然不会真的在意如妃,她只是担心王不欢的性命。朱春山还小得很,太后和言如鼎根本不可信,宫中除了王不欢她就没有可以托付的人。王不欢也如此,在宫中除了娘娘就没有值得信赖的人。说起来在宫中权倾天下、一言九鼎,其实细究起来他们都是孤苦伶仃的孤家寡人,在宫中如果真的遭了难没有一个人肯出面相救。娘娘在李敬堂那里得到的策略就是一方面拖延、一方面派兵攻打,周达的边军与李敬堂的京军里应外合联手合围红巾军。这时候顺天府谣言四起,有说王不欢之所以上了赵明德的当是韦忠贤暗中早就与赵明德密谋好了,而言如鼎下令让周达、李敬堂里外合围正上了赵明德的当,因为周达早就图谋不轨,与赵明德达成幕后协议。其实紫禁城里的人与顺天府的人一模一样,他们幸灾乐祸地等待着娘娘的宫倾殿毁、曲终人散,等待着又一拨居心叵测的人马重新粉墨登场。在宫中我虽非火眼金睛但我看得很清楚,我看到所有人兴奋的目光和心中的窃喜。作为草民的他们受尽欺压与凌辱,知道谁上台都不是好东西、好货色,谁上了台对他们都是一样的压榨和盘剥,谁上了台他们都不会有好日子过,但是他们还是喜欢看别人垮台和灭亡。那段时间顺天府节衣缩食的草民特别舍得吃,据说连马背生那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煎饼铺子也生意兴隆。马背生几乎从早忙到晚,又请了两个老妈子帮忙。不管怎么说,生意好能在顺天府站住脚他总是高兴的,起码和他在一起的银环天天有糖葫芦吃,每天给银环买糖葫芦是他最爱做的一件事,一手抱着银环一边挑选糖葫芦是他一天最快乐的时候。那些糖葫芦红艳艳的比花还要鲜艳,外面裹着的糖衣闪着寒光,样子十分可爱,他抽出一串举到银环面前:“这串山楂的好不好?”银环说:“好。”他亲了下银环腮帮子,又亲了一下,抬起头就看到不远的地方有一双幽幽的眼睛在注视着他,那双眼睛他很熟悉,那是杨白桃的眼睛。
可能只有我知道从小到大杨白桃多么痴恋马背生,也只有杨白桃知道马背生多么痴迷我颜如月,世上的事就是这么阴差阳错、张冠李戴。现在回想起来从前在靠山庄的苦日子虽然苦了些,但是有滋有味。杨白桃知道马背生喜欢吃山楂果,每到秋天她都叫上我陪同她到山上采摘山楂。山楂树喜欢生长在悬崖绝壁之上,而且树枝间最易垒上蜂巢,采摘山楂果并不容易,但是马背生爱吃她就喜欢采。马背生并不领情,看着她送来的山楂果总是说:“不要再冒险了,我想吃我不会采吗?万一失足或者让马蜂蜇了,那可是我的罪过。”即便后来与黑娃结了婚,她仍然对马背生死心塌地,要说这世上有哪个人能让杨白桃回心转意,那就只有马背生。这其实是她第二次主动来找马背生,她身上穿的是一件红绫袄青缎掐牙外套,秋香色撒花窄腿裤,脚上一双厚底大红鞋,可以看到锦边弹墨袜子。她看到马背生过来就嫣然一笑:“又想吃你的煎饼果子了。”马背生也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往回走,然后说:“好,我回去给你做。”杨白桃将手里提的一盒宫中点心递给银环,她每次来都会带一盒宫中点心。
那个表面看起来温暖甚至有几分暧昧的夜晚后来让马背生恍然大悟,杨白桃使尽浑身解数勾引马背生,她这样的引诱对马背生来说已是家常便饭,煎饼铺子开业以来,她趁黑娃外出采购已来过两次。马背生也不是强行拒绝,只是借着银环作抵挡,在回忆靠山庄往事中让杨白桃最后索然无味回到奶子府。但是这一次杨白桃显然有备而来而且做足了功课,首先玩了一天的银环早已在隔壁熟睡,这让马背生无计可施。最后杨白桃竟然上了他的床,马背生借口洗澡来到后院,他洗澡是极其简单的,只是烧一桶热水提到后院角落以葫芦瓢舀水往身上浇淋。他一边洗一边绞尽脑汁设想接下来该如何面对杨白桃,他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决定晚上就在后院坐上一夜。他断定杨白桃不敢在他煎饼铺子过夜,宫中的规矩他是知道的。他这样想着就擦净了身子换上衣服,却意外闻到一缕奇异的芳香。那种诱人的香气似有似无,有点像烟叶,他知道这并非烟叶,应该是一种神奇的东西,他从来没有闻到过这种奇香。他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嗅了嗅鼻子好像没有,但是仔细一闻它又神秘出现了,而且越来越浓烈。他循着这缕奇异的芳香进入室内,突然发现杨白桃穿着红兜肚,嘴边噙着一只小鸟似的竹管,那缕奇异的芬芳就是从竹管中飘出来的。而此时的杨白桃双眼微眯眼波流转双腮绯红如落上两朵桃花,朱唇欲开未开如一朵刚刚绽放的月季。马背生在香气中突然浑身燥热,心头滚过一个又一个轻细的波浪,他有点把持不住自己,在床榻旁坐下来。杨白桃一把握住他的手,将她嘴里小鸟似的竹管递到他嘴边,那股浓烈的芬芳像烟一样裹挟着他,像雾一样笼罩着他,他心头的一堆干柴被点燃,烈焰冲天。他发疯似的扑向杨白桃,撕扯着她的衣服。杨白桃眼睛像星星一样闪闪发亮,她配合着马背生的撕扯发出一阵又一阵夸张的呻吟,一对欲火焚身的男女合成一体在床上翻滚起来。多年以后马背生告诉我,是床铺的突然断裂让他清醒过来,看看滚落在地的杨白桃,马背生感到羞耻,而杨白桃却无意间扯下内裤,将身体一览无余地暴露在马背生的目光之下。马背生用脱下的衣服遮盖住她的身体,杨白桃却拨弄他的手。马背生死死按住她的手:“告诉我,刚才你抽的是什么烟,怎么那么香?”杨白桃笑了:“是黑娃从波斯商人那里弄来的乌香,也叫鸦片。男人一抽,就想女人了,挡都挡不住。女人一抽,就想男人了,挡都挡不住。”马背生说:“怪不得韦忠贤单单离不开你了,原来你有撒手锏——还是黑娃有本事。”
马背生第二天就将这桩重要的情报反馈给我,那天我去接银环,是李敬堂让我来接银环,李府要给银环庆祝生日,他准确无误地知道银环就在马背生的煎饼铺子里。但是银环与马背生亲如父女,她不肯离开马叔叔。在纠缠了一阵没有任何结果之后,银环自己下地,然后就从煎饼铺子里消失了。马背生也不去寻找,他看上去胸有成竹一点也不着急。他围着一只脏得已经发灰的白布围裙,当着两位正在和面的老婆子的面将我拉到后院:“这个情报对你不知道算不算有用,杨白桃拿下韦忠贤你知道用的是啥计谋?我就奇怪杨白桃怎么有那么大的本事,她姿色平平,三宫六院就别说了,单单就说奶子府,比她有姿色的也多了去,怎么韦忠贤到末了离弃了多年的老情人钱大妈妈,离弃了风情万种的张三姐,死心塌地迷恋她,和她对食?”我问:“你说她有啥本事?”马背生说:“她用乌香迷住了韦忠贤。乌香你知道不?就是鸦片,从西域进口过来的,是黑娃替她弄的。”
那天的李府张灯结彩,我抱着身穿玛瑙红双鱼如意裙裳的银环进入李府。厨子做了一桌十分丰盛的宴席,我感动得几乎要流下泪来。就为了银环这么个乡间小娃的生日,李敬堂李大人竟然如此隆重地吩咐厨房,连厨房的厨子和仆人们都感到吃惊。这也从侧面证实了他对银环的感情,当然也从侧面证实了他对我的感情。当天晚上送走来宾之后大概是鸡叫头遍,我听到窗外咕咚一声,就知道窗下我巧设的陷阱捕获到了猎物。我知道我入住李府以来一直有人在暗中盯梢,现在银环同时入住跟踪的人会变本加厉,我就突发奇想在窗外巧设陷阱——现挖了一只深坑灌满大粪,表面上用麦草伪装,这一声咕咚表明肯定有人落入陷阱。等我赶到窗外人已不见,但是我循着一缕恶臭追到仆人房外的井台一侧,在桂花树后面发现了一个很少出现的女佣凤仙,几乎没费事就追查到幕后指使者范稳婆。我什么也不说,第二天一大早就在奶子府外空无一人的护经厂边堵到了范稳婆:“一年两年三年五年,为什么至今你仍对我守口如瓶?为什么要安排凤仙死死跟踪我?”范稳婆说:“为你好,为你好,为你好!”我说:“让我一直蒙在鼓里,几次让我死里逃生还口口声声为我好?”范稳婆说:“我不能坏了规矩,一切必须要由布袋和尚向你公开,他自从上次蹊跷大火之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正在联系。你现在必须远离李敬堂,他接近你其实是有目的的,你告诉我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她暗淡而浑浊的眼睛突然发亮,“颜如月,你告诉我,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他对外说是认你做干女儿,我根本不信。外界盛传你其实是他的小妾,我更不相信……”我故作轻松地说:“你不相信我也没办法。”范稳婆冷冷一笑:“看来,你也愿意让人们相信你确实是他的小妾了。但是你进入李府这么长时间了,你们没有同房一次,这算什么妾?颜如月,你应该从来没有上过李敬堂的床吧?”范稳婆虎视眈眈地盯着我,脸上充满蛮横之气。我突然浑身大汗淋漓,手脚一片冰凉。我说:“怪不得了,原来凤仙是你范稳婆派出的卧底,我事无巨细你全知道。”范稳婆说:“告诉你,紫禁城的事没有我不知道的。我还知道就在我们现在谈话时,杨白桃已经被锦衣卫抓起来了,包括黑娃。谁让他们胆大妄为,私自倒卖乌香。黑娃的房间里全都是乌香,被人举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