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出的特使迟迟不归引发宫中担忧，我朝的危亡暂时抵消了对皇上真假的怀疑，传言赵明德有备而来将血洗皇宫。对于屠杀如妃和朱春龙宫中各派意见不一，争吵多日之后最终达成一致：为防赵明德的疯狂报复暂时不杀如妃和朱春龙，将他们抵作人质引诱赵明德和谈。紫禁城人心惶惶，奶妈们惊惶失措，取消奶子府一事也无人提起，奶妈们无心为皇子龙孙服务，就聚在宫前殿后嘀嘀咕咕。碧桃去御膳房取调料经过杆子房，发现杆子房上的猫头鹰飞得一只不剩，就添油加醋告诉范稳婆：“不得了啦，快逃吧，连猫头鹰都逃光了。猫头鹰从来都是通灵之物，它们知道宫中将大难临头了。”碧桃跑到奶子府不管不顾说了一通，正好被钱如意听到，钱如意上前就给了碧桃几耳光。钱如意以前可能打顺手了，她特别会打下人。看到碧桃捂着红肿的腮帮子不敢哭，她越发来气，上前挥手左右开弓打得噼里啪啦响，奶妈和女仆们就站在一旁看着没有人敢上前劝阻。我正好从乾清宫过来看到这一幕，知道碧桃毛手毛脚又弄出乱子来，我有心救她又怕驳了钱如意的面子。钱如意和钱大妈妈收敛了许多天现在她又敢公开出手打人，肯定得到某种默许恢复了从前势力。我上前狠狠在碧桃腮帮子上拧了一把：“成天就知道疯，胡言乱语不知天高地厚。将她交给我，看我如何收拾她。”钱如意大概手也打痛了，看也不看我就走了。我将碧桃带回了后房，一边在她脸上涂抹红花油一边恨铁不成钢地斥责：“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你什么时候才不让夫人姐姐替你操心?”我停住了手看着她，她的泪水突然又滚滚而下：“夫人姐姐，我再不会乱说乱动，我再不会乱说乱动了，我不会再给夫人姐姐添麻烦了——你救了我，钱如意不会恨你吧?她不会给你下绊吧?”我看着她乖巧又天真的孩子模样，感到好笑，就摇摇头说：“管不了那么多，我看你被打得眼睛都睁不开，夫人姐姐不管谁来管你?你晚上就陪夫人姐姐睡，没事的。”她仍然不放心：“她们不会来找你麻烦吧?”我安慰她：“不会。好歹姐姐也是夫人，这点面子她们总要给。其实钱大妈妈这段时间一直处于落势，你看她很长时间了在奶子府屁都不敢放一个。这次大概又搞定了靠山，所以就找个机会打人骂人一次，长长她们的威风，你不巧就撞到她们刀口上。”碧桃连连点头：“对对对，夫人姐姐，你好聪明。”我说：“我才不聪明，我很傻的，我就是个傻大姐。只是在宫中生活时间长了，傻大姐也变聪明了。”我给碧桃安排床铺，成为奉贤夫人的好处就是可以住单独房舍，但是床铺仍然只有一张，我让碧桃睡在另一头，我将荞麦枕头拿给她，意外地在枕头下发现一只锦囊，是用各色锦缎缝成的，做工非常精致，握在手里如同一只石榴。我解开收口的红丝线，里面塞满了茉莉花瓣和香草，怪不得如此幽香扑鼻。我在香草中翻了翻，果然就发现一纸素笺，我大吃一惊：那纸粘贴而成的素笺正是我遗失的疯子娘给我的接头暗语，我背诵后将这纸素笺撕碎扔到神乳泉中，不知被谁打捞，然后细心拼贴完整。

碧桃在一旁看我发愣，也凑过来看着这张素笺。我连忙将素笺握在手心里，然后将锦囊收好口。碧桃看到了锦囊，说：“这只锦囊真是漂亮，哪儿弄来的?给我玩。”碧桃接过去很开心：“你从哪里弄来的锦囊?好香啊，好香，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香的锦囊。”我让她先上床睡觉，拿着那纸素笺陷入沉思，我不知道是谁拼贴了这纸素笺又偷偷还给我。大德子已死，李连城去了大金，这背后的神秘人到底想干什么?我怀疑是范稳婆所为。我实在没有耐心再等待下去，带着锦囊去找范稳婆。范稳婆穿一身天水碧镶紫边的衣裳在奶子府忙碌，她低眉垂眼的模样并非瞧不起别人而是瞧不起她自己。我进去的时候她正在扫地，这其实并非稳婆的活，但是她一定要抢着做，她永远也不能停下来无所事事。我走到她面前站住，她挥舞着大竹扫帚一扫帚一扫帚扫过来，发现我的绣花鞋子，然后目光往上终于发现了我。我冲她一笑：“歇一歇吧，成天忙个不停。”范稳婆说：“这些天杂役们都以为要回老家了，什么都不管，奶子府脏得不得了，实在看不下去。”我按住她手中的大竹扫帚：“过来，我给你看样东西。”她放下竹扫帚跟我走到松树下，我们就坐在石凳上。石凳实在凉得很，不知谁丢了几个草蒲团放在这里，正好供我们落座。我从口袋里取出锦囊说：“好看吗?”她麻木不仁地看了一眼，我看她没有反应就实话实说：“不知道是谁放在我枕头下，里面有一张素笺，就是我丢掉的接头暗语。”范稳婆从墙角又取过大竹扫帚，她拄着大竹扫帚站在那里，枯涩的头发在脑后梳成一个鬏，插着一支碧玉簪。我补充说：“你也不知道?你不是信誓旦旦告诉我，会有人念着暗语来与我接头吗?可惜，一个叫大德子，死了。一个叫李连城，跑了。我现在怀疑他们都不是真正与我接头的人，他们不过是利用了这个接头暗语。”范稳婆说：“上次在清风寺与布袋和尚失联后，一直没有联系上，由他负责告诉你一切，他没有死就会来找你，他会把一切向你公开。”我逼视着她：“好像什么都瞒不了你，你知道一切为什么不向我全部公开?为什么要等待布袋和尚?”她脸色铁青沉默以对，这时候我们看到了张三姐进入了奶子府，她不看我们，而是对直不打弯地去找钱大妈妈。我不得不佩服张三姐的强大与强悍，处在这样的人生绝境她内心波涛汹涌我没法看到，起码她表面上波澜不惊。几天前如妃大闹早朝之后在宫中引发的狂涛巨澜马上平息，我不知道娘娘、王不欢和太后、言如鼎如何在角逐，但是宫中没有杀如妃和朱春龙，朱春龙甚至比以往更自由一些，他也会由张三姐带着来乾清宫找朱春山玩。甚至在三月三咬春节上很少现身的皇子们齐齐聚首，大皇子朱春旺回宫，一直在文华殿埋头苦读的二皇子朱春空也破天荒来与兄弟们见面。三皇子朱春山当然是聚会的主角，四皇子朱春龙也由张三姐领来，五皇子朱春阳就抱在珍妃怀里，他似乎有点怯生，始终不肯下地。五位皇子相会的一幕在宫中前所未有，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如此盛大的聚会是宫中故意做给赵明德看的，也是做给宫中议论纷纷的文武百官看的，更是做给太后和言如鼎看的。如妃似乎看透了娘娘和王不欢的用心，她根本不买账，她的冷脸始终冷得可以刮下一层霜，而且她只是病恹恹地坐了片刻就当着所有人的面起身离去。韦忠贤想阻拦一下，谁知道如妃完全失态，像头发怒的狮子往后一退，然后瞪着韦忠贤：“告诉你，还有你，你你你——”她指着娘娘、王不欢：“你们别得意忘形，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收拾你们。你们犯下的罪孽，人不知道天知道，你们胆敢杀我才是你们的本事。”她的疯狂把所有在场的人吓了一跳，却没有一个人敢阻拦她，众人面面相觑却沉默无言，连太后和言如鼎也仿佛陷入沉思。

这时候代如妃出面的就是张三姐，如妃幽居深宫不发一言，也不再出来见人。张三姐成为朱春龙的保护人和如妃的联系人，奶子府都在传说这一阶段张三姐和如妃亲如姐妹，而她和朱春龙亲如母子。张三姐为人处世的能力在这个危难时刻突飞猛进，我有时候也在想，如果没有张三姐，那如妃和朱春龙会是怎样的一种结局?而张三姐的心机也就在这里，她从赵明德身上看到了朱春龙的一线希望，她也从朱春龙身上看到了自己的一线希望。在宫中除了这一线希望，她张三姐作为奶妈即便是个风情、风骚的奶妈又能有什么回天之术?再风骚的奶妈毕竟也就是个奶妈而已。她也知道我对她的防范心理，我们之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而对绝处逢生的杨白桃她见缝插针、花尽心思。但是杨白桃始终对她冷若冰霜，连我想见杨白桃一面也见不到，杨白桃在奶子府一直是深居简出。从来都是黑娃打发张三姐，就如同黑娃曾经打发我一样。说心里话我其实对杨白桃有太多的好奇，我奇怪那个从前在靠山庄与我无话不谈的闺蜜，也就是个赤脚打掌、裤腿高挽到处乱跑的村女，怎么一入奶子府就成了深居简出的贵妇人呢?她怎么就装得出呢?她心里都想些什么?所有这一切都很让我好奇，我有时候也想请张三姐和杨白桃两个单独在我房舍里吃个饭聊一聊，毕竟我们有一个共同的背景——靠山庄，现在和从前相比早就物是人非，大家坐下来聊一聊，有什么疙瘩解不开?但是张三姐却一连许多天再没有在奶子府出现，而如妃上次大闹一次平安无事之后，知道娘娘和王不欢怕她，更加有恃无恐，终于在一天早上她披头散发地在乾清宫正殿外的松柏下跪地咒骂。当时她没洗脸也没有梳发，她就穿一件羊毛白与鹅绒黑黑白相间的树皮皱云纹纱袍。她面前放置一块案板和菜刀，案板上有三个公鸡头，她挥刀将鸡头剁成肉糜，据说这样诅咒最为灵验。她当时剁一刀咒一句，句句冲着娘娘和朱春山来。耿谦和上前劝慰时，她反身就给了耿谦和一刀。一向谦和的耿谦和发出一声惨叫，看着手臂血流如注，他的震惊比疼痛更汹涌，他捂着胳臂上的伤口，鲜血浸湿了他的手。韦忠贤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劈头盖脸一连打了耿谦和七八个耳光，还嫌不过瘾，又冲着他拳打脚踢：“你个蠢货，杀千刀的蠢货!你算什么东西，你也配劝娘娘?蠢货，你也配劝娘娘。”韦忠贤打累了，才慢慢走到如妃面前。如妃不知道韦忠贤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韦忠贤低眉垂手地展露出笑脸：“我知道如妃娘娘心里有气，如果娘娘心头气还没消，就把公公我痛打一顿也无妨。”韦忠贤送上他的老脸贴到如妃手边，半天不见如妃动静。韦忠贤脸上浮起一层深深的皱纹：“我就知道如妃娘娘不舍得打，如妃娘娘心疼每一个奴才。娘娘公开爆料我与钱大妈妈联手将小娥的孩子抢走作为皇上，如妃主子说对了一半，主子还想打听吗?我全部讲给主子听，跟我来。”韦忠贤说完便走，但是如妃并没有随他过来，他转身对如妃说：“我知道如妃主子不相信，也不敢当众跟我走，宫里人眼光毒。那这样好了，如妃主子晚上在西安门外等我，我把我了解到的全部说给主子听。主子，你要扳就一定要扳倒她，否则就是她扳倒你，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宫里的事哪一代哪一朝都是一模一样。”如妃迟疑地说：“西安门?你说我还能出宫吗?”韦忠贤说：“能啊。赵大人在围城，宫里人都怕你，他们怕禁闭你弄出个三长两短来，他们更怕赵大人血洗紫禁城。”如妃说：“那我带上两个太监。”韦忠贤说：“好的，我给您派。”

后来发生的事证明韦忠贤此次好言相劝只是诱虎出山，就是引诱如妃出宫然后再用她来引出赵明德，不杀如妃不杀朱春龙就是要将他们作为诱饵诱惑赵明德。这个老谋深算的计划最终如愿以偿，不过如妃也并不那么好骗，她在安小平和春明陪同下来到西安门，临出宫时她犹豫了一下。这时候也由不得她了，韦忠贤朝守门人打了一个手势，几个东厂的兵卒马上冲上来强行拉起如妃，眨眼之间就将她推上了韦忠贤早就准备好的马车。放下黑布车帘，车夫一扬鞭子，马车就在宫门外的青石板道上狂奔。前前后后有四五辆马车护卫着一路出了顺天府，在凉水河边停了下来。那里有一片芦苇荡，无边的芦花正飞絮，风吹起来无数芦花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河边凉水亭正是宫中与赵明德约定的谈判地点，但是赵明德的防备在如妃出现的那一刻土崩瓦解，他半信半疑地接近他的皇姐时，由东厂精心安排的包围圈一圈圈缩小，最后收缩，将赵明德和部下包围在这片芦苇荡中。赵明德发现后放弃与如妃的会面率部下奋力突围，但最终成为瓮中之鳖。而努力挣扎的如妃也被韦忠贤强行用镪水泼洒导致眼盲，目的就是不让她看到活捉赵明德那一幕。后来的事情就是我朝人人皆知的事实：所谓的朱春山是田小娥之子全是如妃的编造，如妃被押回紫禁城之后就被软禁。由于诱捕了赵明德立下大功，娘娘在第二天就下旨宣布东厂正式设立并统领锦衣卫，韦德贤为东厂大督主，钱大妈妈也成为梦想中的奉贤夫人。当天宫中举行了盛大的典礼，礼炮炸响，锣鼓喧天，宫中总是这样欢庆与热闹。宫廷之外的人很少知道，这其实只是宫中永不停止的争夺战中又一拨人马暂时胜出而已，你死我活的宫斗不可能有结束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