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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如月传
1.36 第三十五章 滴血认亲
第三十五章 滴血认亲

马背生第二天应约来到锦衣卫见李连城,李连城让他马上出宫,他却暗中通过范稳婆的安排在奶子府见到了我。他坐在奶子府简陋的石凳上,穿着一身青布袄子,露出里面的稻草黄麻布双开襟褂子,比几年前多了一些男人的粗犷英武之气。

那是一个干冷干冷的冬日黄昏,地上没有雪也没有冰,但是泥土地冻得像铁板一样坚硬。马背生摇摇头:“在宫中活得太累,每个人都心怀鬼胎,你不觉得累吗?所有接触你的人都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我告诉你,我来到顺天府就是为了你。”他这样的话说过很多次,我并不在意,他突然起身说:“我其实安排了你和银环见面,不必去我的煎饼铺子,就在花津桥那边的茶楼,想不想去?”他的话让我怦然心动,和银环分别又有一段时日了。我知道锦衣卫的耳目无处不在,不管去了哪里他们总会像影子似的跟踪而至。马背生攥紧了我的手专拣僻静的小巷走,抵达番经厂和汉经厂后面的金水河,河对岸就是高大的外宫墙。我抽回手,马背生看四周空无一人,缓和了一些:“去看看银环吧,我们不谈宫里事只谈靠山庄。”我说:“不行啊,我现在绝对不能私自出宫,奶子府要大变,宫中也将大变。”马背生说:“所以我才替你担心,你难道不明白?”我内心酸楚差点落下泪来,马背生突然压低了声音:“去吧,我给你带来一个惊喜。”我说:“什么惊喜?”他一脸坏笑:“没有提前告诉你就是想给你一个惊喜,我把婶娘也接来了。”我大吃一惊:“我娘?我娘来了?”马背生点点头:“对啊,你不知道她是多么想念你。”我没有理由再拒绝他,怕引人注意我们一路沿金水河就近来到北安门出了宫。这里的守门人并不认识我,一出宫门我就叫上马车赶到帽儿胡同,那是马背生煎饼铺子所在地,就一间狭窄的小门脸,后面还有一间小屋,里面堆放着铺盖卷和面粉、簸箕、木桶、葫芦瓢等杂物。银环正和一个做杂活的老妈子的小娃在吃糖葫芦,看到我马上将糖葫芦递给小娃:“娘,我奶哥呢?你怎么不带我奶哥来?”她赌气地拍打着我的大腿,我握紧银环的手:“背生,我娘呢?”马背生脸上又浮起坏坏的笑意,我知道他骗了我,抱起银环转身就要走,他猛地冲上前拦住了门:“对不起,如月,我不会再让你离开这里,我必须要对你负责。”他利索地闩上门,转身对我说:“你已经知道了,宫中将要发生巨变,你在宫中肯定就是死!是婶娘让我骗你出宫,你知道吗?婶娘其实是皇妃——”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我娘是皇妃?”马背生说:“对,是她不疯癫的时候亲口告诉我的——”长期堆积在心头的谜底终于揭开,我又感到害怕和恐慌。马背生轻轻接过银环放到地上:“你明白吗?你其实不是奶妈,你是皇家公主,你其实是和朱春山、朱春龙、朱春阳、朱春空、朱春旺一样的皇子龙孙。”我说:“那为什么我娘一会儿让我入宫一会儿又让我出宫?”马背生说:“婶娘精神失常了糊涂了,就让你入宫,因为宫中本来就是你的家。清醒过来了又怕你在宫中遭遇不测,又想着接你出宫。对她来说,你平安无事地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我久久无语,范稳婆也闪烁其词、藏头露尾地向我透露过一些,我无法想象我母亲的离奇经历,她是如何入宫为妃,她在宫中经历过怎样的恶斗和残杀才落到今天这种地步,我作为女儿一无所知。我对母亲的过往对自己的身世一直充满了好奇。我追问过母亲,但她绝口不提,或者只是敷衍我,我只好也就绝口不提。想到母亲几十年来对我保守着一个惊天秘密,我决定马上回到靠山庄,马上见到她。马背生再度拦住了我:“你现在哪儿也不能去,既不能入宫也不能回靠山庄。婶娘看到我十几年对你始终如一,才把这惊天秘密透露给我,我必须对你们娘俩负责,这是我来到顺天府的主要任务。你就给我在煎饼铺子待着,我供你吃供你喝,我来养活你。宫里会来人找你,你说你不做奶妈了他们会拖你走吗?”

马背生将我藏在煎饼铺子里,他其实早就做好了周密的准备。墙角那一堆面粉是中空的,一只高大的木桶隔出一片空间,那就是我的栖身之所。和他设想得一模一样,当晚李敬堂的部下黄楚九就出现在煎饼铺子,但是他最终一无所获。而就在这时候李连城作为间谍出使大金,这是在周达强烈要求下王不欢最终作出的决定:去大金刺探骑兵的装备情报,盗得大金种马。多年之后我才知道,我朝边界之所以屡屡失守战乱频仍,原因在于兵力不足,更在于大金骑兵的所向披靡。成千上万的骏马驮着骑手像一阵又一阵狂风席卷苍茫大地,让大明王朝来自中原农耕地区的兵卒闻风丧胆,这也是自古以来历朝历代与游牧民族战事不断的主要原因。游牧民族骑兵实力超强,他们的汗血宝马一夜可以奔袭千里。那些马上举刀的骑手从小就在马背上长大,三四岁、四五岁的孩子就可以在马背上上蹿下跳,甚至站立于马背上骑射或吊在马肚下偷袭,高超的马上技巧令人眼花缭乱。而中原内陆那些只骑过老水牛、小毛驴的兵卒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对手,战败就成为家常便饭。关于这次派遣间谍的计划其实早在言如鼎与李敬堂内心谋划,在早朝上李敬堂从我朝地理西高东低说起,胡人均居住在长城以北的高原,长城以南为中原内陆。黄河、长江之间为北方与南方过渡地带,长江以南便为水乡泽国,雨量充沛可以种植水稻,鱼虾可以自由生长,多雨多桥的烟雨南方就成为鱼米之乡。长江以北雨水开始减少,此地只能种麦,小麦、荞麦甚至燕麦。过黄河后随着向北地理进一步升高,南风携带的雨水根本无法进入,这便是金人生活的地区。无雨可降不能种植稻麦,无边的荒原只长青草,草原就这样出现了。草原上的金人要想活下去只能放牧牛羊马匹,而牛羊马匹是流动的,家是流动的蒙古包。他们无法建筑固定的城池,这些骑马的人来去像一阵狂风,特别擅长打仗,骑牛的内陆农耕民族根本不是对手。牧羊人、牧马人逐草而居到处迁徙,生活难以为继时,他们贪婪的目光就盯住富饶的中原、江南。长期食用牛羊肉使得牧马人骨子里有一股野性,好战成为他们的传统,与中原民族厮杀一场就成为他们原始性的冲动,零星的战事从来不断,战事升级就扩大为战争。

李敬堂长长的讲述让太后和娘娘目瞪口呆,在场的文武百官被闻所未闻的新奇怪论所吸引,朝堂鸦雀无声。李敬堂表示从我朝开始一定要结束历史上不断上演、重复上演的边关战争,和亲也好、结盟也好,全都不是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唯一可以一劳永逸结束边关战争的,就是将我朝边关守军改变成与金人一样的马上骑士,让金人闻风丧胆不敢再战,在边关守军必须推广“金服骑射”,就是像金人那样人人从小骑马、穿戴便于在马上跃上跳下的紧身服装,训练一支与金人骑兵一模一样的骑军。我朝骑兵强大了,可以让金人胆寒,更可以主动出击去攻打它,然后吞并大金,派出间谍深入大金是一着绝妙好棋。韦忠贤第一次为李敬堂的题本拍案叫好,当即推荐了李连城。后来证明韦忠贤当时是别有用心,他其实在李连城作为使节进入大金之后马上暗中通报了大金,李连城是间谍。他的目的是借金人之手杀掉李连城,这与李敬堂的目的其实大同小异,为了最大利益人性的歹毒在这里彰显无疑。李敬堂此时也愿意让李连城送死,作为父亲为何如此狠心让儿子去死?我在后面会讲到。

李连城离开宫中我一无所知,后来回想那天他在乾清宫做每个夜晚来临前的例行检查时异样的眼神我内心充满了忧伤。我清楚地记得那天他穿一件茄皮紫云锦月华千丝衣,配上一条紧身的月光蓝缎带,显得威风凛凛。那一刻我很想抱住他在他刀削般俊美的脸颊上亲吻一下,我控制住自己,伸手帮他整理一下衣衫,他顺手握住我的手,目光温柔。那应该是他最后一次在宫中检查,朱六指和耿谦和向他汇报完毕后,他走到朱春山面前抿了抿嘴,把落在地上的木制风车捡起来。朱春山玩得非常入迷,并未留意站在身旁的李连城。李连城翻过朱春山的手掌,将木风车塞到他手上,趁机细细捻动他的手指,盯着指纹愣了片刻。朱春山挣扎着,李连城不让他动,将手握得更紧一些。我不忍再看下去,转身离开。他隔着黄昏的薄暮深深看了我一眼,似乎还微笑了一下,然后果断放下朱春山的手快步离去。他当晚就离开顺天府,没有任何人为他送行,那几天赵明德加盟周迎祥红巾军的消息又在宫中议论纷纷。为了将如妃一棍子打死,娘娘以老皇上冥寿结束为由出面让张天师主持滴血认亲。

那是一场不但轰动紫禁城也轰动顺天府的滴血认亲仪式。当然,紫禁城也好顺天府也罢,不可能有人见证这个神秘的滴血认亲。我不可能有这个机会,奶子府、敬事房、锦衣卫或东厂也没有人有这个机会,只有娘娘、王不欢、言如鼎、李敬堂等少数几人在场。如妃一定要在现场确认,最终娘娘破天荒同意了她的恳求。其实传说中的滴血认亲紫禁城从来不曾有人见证,就连专事占卜的张天师也只是在十六岁跟师傅入宫做学徒时亲眼得见过一回。当天由张天师在灵台举行了滴血认亲仪式,多年以后我在一本叫《洗冤集录》的线装书中看到这样的记载:滴血认亲自古以来只有两种方法,一种叫滴骨法,一种是合血法。滴骨法就是将子女的血滴在亡人的骨骸上,看看血滴能否渗入。如果血滴渗入的话那么就是说这子女是亡人的嫡生后代,反之则表示不是其后人。另一种叫合血法,就是将指定两人的血滴到白瓷碗内,看看他们俩的血滴能否融为一体。如果可以融为一体,就说明他们是嫡亲兄弟姐妹关系,反之则可以肯定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先皇的陵墓高耸如青山,任何人都不敢动皇上的遗骨,这就是说滴骨法根本行不通,最后合血法就成为唯一的选项,事实上那天在灵台由张天师主持的就是合血法。合血法其实也来之不易,娘娘不同意任何人从小皇上身上提取血样,也没有人胆敢在皇上身上动刀,这导致了滴血认亲推迟了一月又一月。宫中人都知道皇上在冬天起床后好流鼻血,只好一直等待这个机会。最后总算在这个冬天干冷的早晨得到了小皇上鲜红的鼻血,经过张天师的手与朱春龙的血滴到同一只瓷碗内。在十几双饥渴的眼睛注视下两个人的血仿佛油和水一样互不相融,血滴子如同油滴子在对方血水上珍珠般滚过来又滑过去。在一旁眼珠瞪得要掉出来的如妃突然口吐白沫倒在地上,她的脸色一片青紫,她唾沫飞溅地说:“这是完全不可能的,这一定是做了手脚。太后您比谁都知道,我一选入宫就在东六宫钟粹宫,从来都是寸步不离。太后,太后啊,深宫深宫,宫中水有多深太后您最清楚,我就是蝴蝶长着翅膀也飞不出深宫一道又一道高墙啊!何况这内宫墙外宫墙左一道右一道,我怎么飞得过啊?这朱春龙不是先皇的是谁的?”她突然疯了似的指着围观的人:“你们谁敢说朱春龙不是皇子,我马上叫张三姐投毒毒死他!张三姐,张三姐——”张三姐似乎与如妃早有约定,她和朱春龙就在宫外等候,听到如妃声嘶力竭的叫喊,她拖着朱春龙应声而入。那一刻她就像个风一样的女子,将朱春龙一路拖得趔趔趄趄。过高高的门槛时朱春龙摔了一跤,张三姐也不管不顾拖着他进入大殿。众目睽睽之下朱春龙咳喘不止最后呕吐起来,眼泪滚滚而出。如妃如同母老虎一样扑上来:“既然栽赃他并非皇上之子,那他就是狗崽野种,三姐,给我将他毒死。”张三姐从袖筒中掏出砒霜将呕吐不止的朱春龙按倒在地,掰开朱春龙的嘴强行往里塞砒霜。朱春龙挣扎着,张三姐也被这残忍的一幕所震撼,继而号啕大哭。如妃扑倒在他们身上哭作一团,她要的就是这种当众表演的效果。在场的文武百官轰动起来,嘤嘤嗡嗡的议论声让娘娘坐立不安,太后与言如鼎也脸色大变。王不欢与娘娘交换眼色之后一声断喝:“将如妃和她的野种朱春龙拉出去,斩立决!”东厂兵卒应声而上将如妃和朱春龙拖出去,如妃突然狠狠咬了小德子一口,小德子一声惨叫松了手,如妃满嘴是血:“我有话要说。”娘娘大怒:“拖出去,斩了。”更多的兵卒一拥而上揪住披头散发的如妃,言如鼎突然上前发话:“不管怎么样总得让她把话说完。”兵卒们松开手,如妃脸憋得通红:“首先要说关于赵明德叛国投敌完全是栽赃,既然你们成心要灭掉我,什么样的证据找不到?但是我告诉你们,一报还一报,你们也别高兴得太早。”她指着韦忠贤无所顾忌地痛骂:“你这个狗杂种!朱春龙就是皇上的儿子,我每月月例来红,每次皇上临幸承恩,别人不知道你们敬事房也不知道吗?每次你韦公公不是都记录在册吗?朱春龙就是皇子龙孙。相反,朱春山却不是皇上的儿子,他是田小娥的儿子,是钱大妈妈和韦忠贤帮娘娘造假抢来的儿子……”现场霎时轰动起来,娘娘几乎瘫倒在地:“将这婊子拉出去喂狼。”东厂兵卒一拥而上架住了如妃,言如鼎再度发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如此出手实在不妥,我再说一遍,让她把话说完再杀不迟。”如妃嗓子有点嘶哑起来:“杀我?我说的全是真话,凭什么杀害一个讲真话的人?你若没有造假陷害,让钱大妈妈和韦忠贤当面和我对质——他们敢跟我对质吗?朱春山就是田小娥之子,而且还不是田小娥与皇上所生之子,是田小娥在外偷情的野种。”忍无可忍的王不欢一声令下,东厂一拥而上将如妃五花大绑起来,这时兵士忽然来报,赵明德率领红巾军已经逼近顺天府郊外的清风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