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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如月传
1.35 第三十四章 死里逃生
第三十四章 死里逃生

我对李敬堂李大人的做法感到吃惊,那天李连城也在李府,他神情平和淡定,捧着父亲的一本《孙子兵法》看得入迷。他微笑着对我说:“你搬到李府最合适不过,你是李府的人,就不会有人敢赶你出宫。别看你贵为奶子府的夫人,宫里要赶你照样赶你,除非你成为戴圣夫人。但是据我所知,大明王朝奶子府到今天也没有出过一位戴圣夫人。”我听了他的话不做声,他和李大人的关系似乎不像从前那样紧张,我也替他们父子俩松了口气。我知道我无论如何还是要搬到李府来,不为别的就为不被赶出宫也要搬过来。这时候奶子府风吹草动人人自危,传说连钱大妈妈也要被遣散回家,真正定下来的只有一个人:杨白桃。杨白桃成为留宫的榜样我不太相信,奶妈们全被赶出宫那皇子龙女都不吃奶了吗?但是我怎么说也没有人相信,大家似乎从杨白桃身上学到了一手,就是和大太监结成菜户。只要和太监结成菜户就肯定有机会留在宫中,奶妈们各自施展手段。翠柳的神秘背景终于在奶子府公开了,是王爷。据说王爷言如鼎某次在太液池踏春看到了一湾滩头上青青的芦笋,长长短短的芦笋在浅滩上像毛笔一样长出来。三两枝桃花正在绽放,鸭子浮游在水上。王爷在岸上情不自禁地吟了一句诗:“蒌蒿满地芦芽短——谁能答得出下一句?”他的目光从身旁的女仆脸上一一掠过。一身春水碧白玉兰散花纱衣的翠柳答:“正是河豚欲上时。”王爷惊叫了一声,自此之后言如鼎逢人就说奶子府里有一个叫翠柳的好生了得,唐诗宋词倒背如流。后来在宫里这件事就越传越离奇,把翠柳传成前朝蔡文姬之类举世无双的大才女。实话实说翠柳确实也不错,但是与蔡文姬当然无法比。事实上那次言如鼎也并非只是听了翠柳接上这一句就蓦然给翠柳下定论,他是在翠柳接下他出的四五首诗词之后才对翠柳赞不绝口,他捋着长长的雪白的胡须看着翠柳直点头:“好,好,太好了。”

我从那时候开始入住到李府,我也通知了马背生来接走银环。银环离开紫禁城那天与朱春山生离死别,朱春山一听到银环要离开宫中打滚耍赖不肯放奶妹走,怎么哄劝也不行。他甚至向耿谦和讨了盘缠要跟奶妹一同回靠山庄放羊,耿谦和哄劝他说:“明日,明日公公背皇上去靠山庄,明日公公背皇上去靠山庄陪奶妹割草放羊。”朱春山踢打着耿谦和,揪扯着他的衣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耿谦和无奈只好将银环重新又接回来,就让她在宫中陪朱春山玩。哭闹了一阵子朱春山又累又困,最终在耿谦和怀中沉沉睡去。耿谦和将他轻轻放在龙床上,马背生这才将银环接走。我一直守在小皇上身边,以防他醒来后失去控制。那是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我一个人在乾清宫后院廊下徘徊。血红的残阳在西天缓缓沉没,宫中一层层的宫殿笼罩在一片晚霞之中。钟鼓楼那边传来一阵阵钟声,鸽子房那边的鸽子和杆子房那边的猫头鹰群飞而起。我被紫禁城的庄严和恢宏震慑,站在廊檐下久久注目这残阳晚照。这时候从背后传来李连城低沉的声音:“《水浒传》不输《西游记》……”我记得这好像是他第二次在我面前默诵这句接头暗语。我只好再一次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等待着他继续发话,这也是我对他的试探。李连城上前拉住我,我强行挣脱他:“皇上要醒来了。”李连城说:“你必须回答我的暗语,告诉你,我就是那个与你接头的人。快回答我,我可不想做第二个大德子。”我目不转睛地看了他半天,他不躲不闪坦然地注视着我,又将接头暗语重复一遍,我从他坦然的目光中看到了诚信,脱口而出:“明朝人最爱《金瓶梅》。”我对他是极其放心的,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从一入宫就对他没有任何防范,对他的亲近完全出于天性,不管他是试探还是他真的就是那个接头者我都不会吃惊。我转身就离开他,他迅速出手攥紧了我的胳膊,压低了声音说:“听我一句话,听李大人一句话,千万不能离开紫禁城。有李府保护你你怕什么?我告诉你,只有生活在宫中你才是安全的。离开了紫禁城,谁也救不了你。”我近距离拿冷漠的眼光在李连城脸上扫视了一圈:“耽误了这么长时间才与我接头,你对我还没考验够吗?有什么话快说。”李连城愣了一下,然后冷冷地对我说:“想说的话太多,你等着我。我这段日子有公务在身不能陪你,范稳婆会代替我把一切向你公开。我知道你相信我,就像我知道你相信范稳婆一样。我之所以选择在今天与你接头,是想让你放心,我不在宫中的日子里你一样会得到贴身保护。”

我果然于当天晚上在东安门外巧遇范稳婆,范稳婆站在高到天上去的城墙下对我说:“我给你准备了巴豆,你晚上服下去就会拉痢不止,到时候娘娘会准许你休息一日,我借口带你看病陪你出宫,你听明白了吗?”我点点头,那天我穿着宝石蓝云纹双燕穿花千水裙衫,略略有点单薄。她扫了我衣裳一眼,将一包巴豆递给我,回去我就泡水喝了,当晚拉痢不止,身体瘫软得起不来,第一次发现传说中的巴豆如此厉害。后来我步履蹒跚跟着范稳婆走过东安门时,我第一次发现畏畏缩缩、毫不起眼的稳婆范桂枝真是不容小觑的一个人。出了顺天府就有一辆事先准备好的驴车在等着我们,我心里焦急万分,怕今夜若赶不回来不好向娘娘和钱大妈妈交代。这一点范稳婆其实早就帮我打点好,她说:“你也别着急,我都和娘娘和钱大妈妈说好了,在顺天府请郎中给你看个病,我们赶早去赶早回。”范稳婆自此之后再不说话,只顾匆匆赶路,中途在一个荒野里歇脚的时候,我看到脚夫牵着毛驴到河边饮水,只有我和范稳婆两人坐在土坎上。看到我欲言又止的样子,范稳婆说:“你也别问了,我知道你入宫这两年心里揣着一万个闷葫芦。我知道你心里急得直冒火,说心里话我心里也急得冒火苗,但是没办法,不到时辰我怎么能向你开口?说了也没有用,只能让你空着急。好了,现在宫中十万火急,也是时候了。”我看着毛驴在溪边塌下后半身在拉屎,那些屎块像滚石子一样滚滚而下,我对范稳婆说:“我一直就蒙在鼓里,大德子你知道的,跟我接头时突然被人杀死,这线索就断了,一直到李连城和我接头。”范稳婆说:“李连城接头是我安排的。”此话从她嘴里一出我就倒抽一口凉气,从前我对范稳婆怀疑过,但是这念头只是一闪就被我自己掐灭,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这么一个瘦小干巴的老太婆,她与我想象中飞檐走壁的接头侠客差别太大,看来我确实一直低估了她。她也猜出了我的心思,看到脚夫牵着驴过来,她说:“好在马上就要到清风寺了,不需要我再啰唆什么,布袋和尚会把一切秘密向你揭开,你很快就会明白我转弯抹角、费尽心思将你接到宫中来的目的。我以前为了稳住你也向你透露过一点口风,你颜如月并非凡人,将有重任落在你身上。走吧,我们先去清风寺烧一炷高香,让菩萨保佑!菩萨一定会保佑的,菩萨啊——”范稳婆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

毛驴饮了水四蹄轻快,很快将我们送达清风寺。在大殿里烧了一炷香之后,很久无人前来支应,连小和尚也不见一个。天上低垂着铅灰色的云,云层一直压到头顶上来,阒寂无人的古寺有一种黄昏降临的寂寥。这时候一位面色苍老的和尚匆匆出现,他是来给佛灯上油的。范稳婆一直盯着他,他上完灯油将灯草重新放回灯盏窝中,经过范稳婆附近才轻轻说:“东厂的人马跟踪而来,这里不安全,你们先去偏殿,我一个时辰就到。”布袋和尚应该是我第一次见到,但是我始终认定我和他多次见过面,在哪里见过面我又想不起来,好像是在靠山庄。后来我才得知他其实多次去过靠山庄,并且频繁出入我家那个黄土小院,但全都是在夜深人静时分,从来没有和我打过照面。他和范稳婆说话时也没有正眼看我一眼,而且他在说话时脚步并没有停顿,他径直经过我们面前的蒲团就走出门去。范稳婆紧随其后,逮住我的手往左边一拽,我们进入了一条漆黑的通道。她熟门熟路往前走,我跟着她一路走过落满灰尘的佛龛,在密布的蛛网之间穿过,最后停留在偏殿里。偏殿和正殿是连在一起的,一圈饰有油彩的菩萨一个个龇牙咧嘴怒目圆睁,四下里没有一点声音,我和范稳婆站在佛龛后面一言不发也如同两尊菩萨。这时候清风寺的钟声响起来,和尚悠扬动听的晚课开始了。因为就在佛龛前进行,声音之大震耳欲聋。我和范稳婆大气不敢出,我怀疑范稳婆甚至已经睡着了。

晚课终于结束了,佛龛前殿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动,和尚们消失得一个不剩。我听得脚步声轻轻传过来,黑暗中一双眼睛像猫眼一样——是布袋和尚。他置身在黑暗中不说一句话,我和范稳婆紧张地盯着他也不说一句话。我听到他的呼吸声,他也听到我的呼吸声,范稳婆缓缓站起来朝他那边摸索着走过去。我就在这时候闻到了一缕焦煳味,一团火光在佛龛后面一闪,仿佛是跳跃着往上一蹿就轰然炸裂。整个大殿眨眼之间就被冲天而起的大火席卷了,火光中我终于看到布袋和尚恐惧而扭曲的脸,他声嘶力竭地喊出两个字:“快跑!”他跑上来拖起我和范稳婆的手迎着烧过来的烈火蹿过去。如果跌倒在地就会被活活烧死,但是我和范稳婆都没有跌倒,原来这里是一个天井,可能因为天井的作用火舌暂时通过天井蹿上屋顶。布袋和尚停留在一块巨大的石板前,拼命扳动石板却因为石板太沉而纹丝不动。大火紧跟着烧了过来,前殿里轰然一声巨响,中梁烧塌垮了下来,一团火光借着天井的空隙直冲过来,将我和范稳婆冲倒在地,烈火中我情不自禁地发出尖叫,与范稳婆死死抱在一起。一个火人冲了进来,我发出一声绝望的号叫,一眼就看到那个火人是李连城。我本能地松开范稳婆扑向李连城,多年以后李连城都为那一刻我本能的行为而感动,说我就如同飞蛾扑火一样扑向他。因为他身上全是大火,我扑向他就是扑向死亡,他认定我即便是死到临头还是要和他死在一起。他想得太多了,我当时其实也没有想那么多,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中我怎么可能会冷静地想那么多?我不过就是一刹那的念头:李连城那么年轻,那么身手矫健、强壮有力,他可以带着我飞身而起,从烈火中杀开一条血路逃出去。我没有想到李连城在烈火中面目狰狞地大吼一声,他的双手正和布袋和尚拼尽力气扳开那块青石板,腾出脚来扫了我一腿,我猛然瘫倒在地。他和布袋和尚合力一声断喝掀开了那块石板,然后飞身过来用一只胳膊夹着我另一只胳膊夹着范稳婆,一头栽进了石板下的井中。井其实并不深,我们轰然跌落到井底,身上的火焰马上熄灭,阴凉的冷气包裹着我们,一个横着的通道出现在眼前,原来这是一个隐秘的通道。这时候范稳婆突然发出一声惊叫:“布袋和尚没有跳下来。”她的话音刚落就听得地面上一声巨响,一团火光裹挟着浓烟扑进地道内。我想,一定是清风寺主殿塌了。我们顺着漆黑的通道跌跌撞撞逃了出去,出口就是我在前面提到过的那条长满杂草的水沟。我们一身泥水从洞口爬出来,一个人影正站在黑暗中,目光与我们对峙。李连城飞身扑过去,将猝不及防的人影扑倒在地,两个男人就气喘吁吁地在坡地上搏斗起来。对方根本不是李连城的对手,三下五除二就被李连城制伏压在地上,双手被反剪到身后。他嘴里轻轻喊着:“放开我,放开我,如月,我是马背生,我是马背生。”我和范稳婆大吃一惊,李连城也知道马背生,马上放开手。马背生也不客气,上前攥紧了我的手将我疯狂拖拽到山坡下。这时候清风寺的大火渐渐弱下去,火光映照着马背生的脸庞,一片油红。我问他:“这么巧,你怎么守在这里?”他喃喃地说:“我其实就在顺天府,你的一举一动我都很清楚,特别是范稳婆和布袋和尚,我对他们关注很久了。你们一行进了清风寺,我就知道范稳婆要带你去见布袋和尚,这个和尚很不一般,而且他和范稳婆早就是一对对食夫妻。”我大吃一惊,他拉着我的手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在顺天府开了一家小铺子卖煎饼果子,银环也在。你别再进宫了,就跟我一起卖煎饼果子吧。”

那天晚上马背生没有带走我,我不可能丢下与我一同逃出地下通道的李连城与范稳婆。李连城马上赶上来强行将我带回了顺天府,让马背生第二天到锦衣卫来找他。那天晚上我和范稳婆就住在东安门外的奶子房,我破天荒第一次与范稳婆抵足而眠。范稳婆坐在床头一口气吹熄了灯,我们在黑暗中静静地坐了许久,然后才说起了悄悄话。她向我公开惊天内幕:“张天师被收买、龟背辞、假冒密件、利用魔术救你和小皇上,其实全是李敬堂策划的——所有这一切,全是为了让你平安守在宫中,包括将你接进李府。但是你绝对不能相信李大人,他有他的鬼算盘,我告诉你你千万记着这一条:这紫禁城,这顺天府,还有这大明天下,不是别人的,它全是你颜如月家的。”一块瓦片掉下檐头,半夜三更发出的巨响让人魂飞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