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雨打浮萍
赵明德的失踪在宫中引发了轩然大波,有人说他千真万确投奔了红巾军,也有人说他其实在东南沿海某个荒岛隐居。关于小皇上是田小娥之子的传闻也同时尘嚣甚上,而且都是从各地巡抚大人那里传出来的,似乎现在不仅紫禁城、顺天府,整个大明天下都知道娘娘其实是抢走了小娥之子,娘娘和王不欢却一直充耳不闻我行我素。但是越来越离谱的传说最终化成题本送到言如鼎手上,王爷气得浑身发抖,当即将题本交到了太后手中。那天太后正好大病初愈,是罕见的黄疸病。太后的脸色蜡黄,头发白到极致之后也呈现出少有的黄铜那样的光泽。初冬的太阳带着一种苍白与淡薄,她似乎感到自己来日无多,看到跟随在太监后面小碎步走过来的娘娘,她拍了拍面前的题本,有气无力地说:“娘娘,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娘娘鼻子一酸突然流下泪水:“太后请为我做主,王爷请为我做主,这种明目张胆的栽赃和陷害也非一日两日,我想太后和王爷早有所闻。”王不欢接口说:“其实我们一直不屑理睬,因为身正不怕影歪,清者自清。但是现在背后的小人变本加厉玩花招、搞事情,相信以太后和王爷的火眼金睛,肯定会明察秋毫。”
太后和言如鼎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叮嘱娘娘照顾好小皇上就打发了王不欢和娘娘。事实上言如鼎根本不相信王不欢那一套自圆其说,他与太后回忆先皇朱由明与娘娘及田小娥种种情形,有太多不可思议的细节对应不上。后来李连城向我透露,当时娘娘认定是韦忠贤向太后与王爷告的密,王不欢横眉立目地对娘娘说:“如果不是韦忠贤告的密我将脑袋砍下来给你看看,你知道他为人阴险毒辣,为何迟迟不肯任命韦德贤为东厂厂督?”娘娘对王不欢长久的积怨在这一刻突然爆发:“他就是一个太监,就算让他住到钦安殿他也就是一个太监,他凭什么如此嚣张和霸道?好歹我也是娘娘,我能服?宫中文武百官谁对他不是怨声载道?我看着也是来火,他胃口大得能吞下天,你能满足得了?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聋作哑,外面早就呼他九千岁了,九千岁你知道吗?差一点就是万岁爷,他的野心就在这里。我不知道你大权在握的一个首辅,怎么就如同软柿子一个?”王不欢气得脸色煞白:“我是软柿子,你是硬石头,那你出面和他针锋相对对着干呀?你一个娘娘怕一个太监,翻遍前朝几十代史,有这样的娘娘吗?”娘娘的杀气就在那一刻爆发,太后、王爷逮住她刨根问底,这本身对娘娘来说就是耻辱,已经不将她作为娘娘放在眼里,这是无法接受的。她用强硬的手段来掩饰内心的慌乱,借口赵明德加入叛军将张三姐和朱春龙也打入冷宫,然后与李敬堂密谋让韦德贤重回锦衣卫由李连城统领,甚至计划在半月内解散奶子府,所有的奶妈如果在宫中没有找到出路,全部遣散回家。
消息传出来后奶子府里一片慌乱,钱大妈妈与钱如意沉默无声,成天闭门不出也谢绝任何客人。韦忠贤已经很久没有到宫中来了,据说他到娘娘乾清宫去过一次,但是娘娘称病不见,王不欢也不见,他就知趣地回到千岁宫,然后也闭门不出。宫中诡异的气氛越发让奶子府的奶妈们坐立不安,酸枣从尚衣监回来看了一次,虽然不说话但是反应比以前机灵了很多,当银铃将奶子府即将到来的变故告诉她时,她异常冷静,破天荒无声地笑了一下,她的笑比哭还难看。碧桃在旁边看得一清二楚,碧桃后来像孩子似的在夜晚收工后不肯走。我当时正在安排小皇上明天的饭食,我列好了菜单递给一直在等候的太监宋玉,回头就发现了碧桃仍然站在门前,她嘟着小嘴一副小孩子不开心的样子。我拿眼睛问她:“有事吗?”她突然又不肯说了。我白了她一眼:“有话就说嘛。”她脸上突然飞上一抹红晕:“都说奶子府要解散,我不想回家,也不能回家,回家我爹肯定要将我卖掉,我只有死路一条。”她低下头不说话,眼泪扑簌簌掉下来。我撩起她的衣襟替她擦去眼泪:“快别哭了,不是还没开始嘛,到时总会有办法。”她像孩子似的眼巴巴地看着我:“夫人姐姐帮帮我,我不想回家。如果你不帮我我就出家做尼姑,和小明子在一起。”我听她这么说反倒笑了起来,到底是孩子。我故意取笑她:“是不是喜欢那个小和尚哪?”她又羞又恼:“谁喜欢小和尚?和尚有什么好?”我继续取笑她:“和尚没什么好你为啥有事没事把人家和尚挂在嘴上?夫人姐姐可是要提醒你,和尚和尼姑可不能成亲的。”她羞得满脸通红,举着手装作要打我的样子:“我要打人了——不帮忙就不帮忙,还取笑人,不理你,一百年不理你。”她转过身撒腿就跑,我在后面喊:“别跑,别跑,给我回来,碧桃。”碧桃站在原地回过头来,眼圈还是红红的。我上前抚着她脑袋上软软的头发:“别太难过啊,能帮你夫人姐姐一定会帮你。”她眼睛盯着我,认真地点了点头。我对她说:“那好,你去吧。”她默默朝前走了几步,回头看了我一眼没留心脚下绊倒了,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一路小跑着出了奶子府。
那几天奶子府一片混乱,奶妈和女仆们各显身手各找出路,银铃知道自己在奶子府肯定没有指望,她也无处可去。爹娘早已去世多年,唯一在世的哥哥除了隔三岔五来奶子府找她要零用钱以外就跟她没有别的联系。她也来找过我,但是对于越来越胖似乎也越来越笨的银铃来说,我确实爱莫能助。我其实非常同情她,我同情每一个在奶子府讨生活的女人,也包括我自己。但我确实爱莫能助,我知道没有人对银铃有好感,我也知道第一个淘汰的会是她。她自己当然也会想到这一点,她唯一的希望就是菜贩子邹老五。她后来告诉与她最要好的碧桃,她在御膳房门外堵了一天才堵到邹老五,邹老五正在给宫中卸大白菜。宫中每年从深秋到初冬都要窖几百马车的大白菜,他身上也飘散着一股大白菜的味道。银铃就站在装满大白菜的驴车前,邹老五搬着一包大白菜看见了她:“大清早就到御膳房来啦?今朝奶子府这样闲?”银铃摇摇头:“老五,奶子府不要我了,你不会不要我吧?”邹老五愣了一下,然后笑起来,露出发黄的大板牙:“哪里会,我不会不要你,我肯定会娶你,我肯定会娶你。”银铃一听就愁容满面:“老五,你这话说了千百遍了,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可是你就是不肯娶我。老五,我能吃苦也不挑剔,我也不要你什么彩礼聘礼,我也不奢望跟着你享福,就是和你搭伴过日子,跟你种地种菜做帮手——”邹老五叹了一口气:“银铃,我知道你的心,我也理解你的苦。但是我邹老五既然娶你总得要对得起你,总得要盖几间好房子,总得要打几样板橱和箱柜,水酒也得要办几桌吧?”银铃几乎要哭了:“那你要挣到什么时辰,到我七十岁能挣够吧?”邹老五继续往窖里搬菜:“不急不急,我总能挣得到的,我也总有娶你的时辰。”
那一段时间奶子府人心涣散如雨打浮萍,很多奶妈与稳婆急得团团转,也包括一些女仆,在我的印象里只有如花和翠柳显得淡定又从容。如花不喜欢与人过从甚密,但是她与我交往颇多。虽然我们不像许多奶妈想象得那样亲密,我亦知道她从内心里对我是尊重的。尊重与尊重是不一样的,她对钱大妈妈和钱如意也是尊重的,但那只是表面上的礼貌,绝对不是发自内心。我知道她是不愁留在宫中的,只要她答应一下,宫里许多人会主动跑来帮她这个忙,其中就有东厂的小德子,还有敬事房的宋玉,宋玉想和如花对食早已不是一年两年。宋玉虽然身为小太监,但是他长得眉清目秀貌美如花,他情不自禁有三分自恋。奶子府有不少女仆或奶妈主动送上门去想与他对食,他都不拿眉梢看人。他一心一意念着如花,他知道像如花这样貌美如花的女人迟早要和别人对食,他的拿手绝招就是时不时与如花同进同出,给别人造成如花是他的人这种假象。但是偏偏有人不吃这一套,这种人实在太多,因为如花太漂亮,他们根本就不在乎,东厂的小德子可能就算一个。小德子和李连城一样高大英俊、漂亮威武,是堂堂正正的男人那种英俊,与宋玉是风格完全不同的两种男人。当然,他也完全不把宋玉放在眼里。他每次都是明目张胆地来找如花,而且直接就进入奶子府如花居住的那个大通铺。那个大通铺小德子不知来过多少次,就是长长的一间房舍,一大排床铺,每个女仆都拥有一张床。床头上有一个长石板,每个人床头部位的长石板就属于床主人,如花就睡其中的一张。小德子每次来如花就直接带他坐在廊檐下,给他捧上茶水,一口一声叫他大人:“大人您请坐。”“大人您请用茶。”过分的客气让小德子颇为自得,他真的像当家做主的大人那样坐下来,然后化宾为主吃起茶来。后来他发现来找如花的男人真不少,而且每一个人如花都以礼相待,与招待他完全如出一辙。他渐渐就不开心,他几次三番找如花如花还是这样一成不变招待他,既不亲近他也不疏远他。如花当然希望他因为生气而离开,最好离她越远越好。如花身边从来不缺男人,只要如花愿意,宫里有的是爱她的愿意留下她的男人,这是如花唯一值得自豪的地方。
翠柳与如花完全不同,就如同翠柳的美貌也与如花完全不同一样,翠柳的美寒气逼人,拒人于千里之外,与如花的娇艳与温柔形成强烈反差。翠柳甚至连我也不亲近,她能在奶子府生存下来我也感到吃惊。据我在暗中观察,她倒不是对我有成见刻意要与我保持一定的距离,她也并非对奶子府里的人有什么成见,她天生就是那样的郁郁寡欢,她天生就是那么冷冷的,对人对事都提不起兴趣。她在宫中的活做得很好,让人无可挑剔。但是在宫中活做得好的奶妈和女仆多的是,人人都是这样的,这显然不是她留在宫中的理由。我听说钱如意多次当着众人的面要翠柳卷铺盖回老家,但是总被钱大妈妈制止。甚至韦忠贤对钱大妈妈总在他面前嘀咕翠柳的事也很反感,他不允许钱大妈妈开除翠柳。不开除翠柳反而听之任之,其实就是变相保护。听说其实并非韦忠贤在保护翠柳,而是宫里另有大得不得了的大人物在保护翠柳。所以奶子府的人对翠柳都有点捉摸不透,钱大妈妈只好对她也让了三分。
那一段钱大妈妈对谁都礼让三分,奶子府的事全交给韦忠贤。而韦忠贤与杨白桃早已公开对食,杨白桃虽然没有将我放在眼里,但是她尽量不跟我照面。我其实一直想过去劝说一下杨白桃,几次在杨白桃的门口均被黑娃挡驾。黑娃当然也不是过去靠山庄那个黑娃了,他穿着一身鱼肚白熟罗生丝平襟暗纹锦缎褂子,一副宫中阔少的派头。他现在垄断了皇上用品采购,又垄断了宫中的胭脂香粉采购,这么短的时间已经在顺天府置办下房产,据说就在离千岁宫一箭之遥的地方,这让我吃惊不已,我觉得我有必要再去见一见杨白桃。我根本不会想到,这个我在靠山庄的闺蜜连门也不让我进。我好歹还是奉贤夫人,但是黑娃连起码的礼节都没有,他像对待陌生人那样也不看我就丢出一句:“杨稳婆还没起床,不便见客。”我没有马上退出,因为我闻到了一种奇异的芳香,那是一种我既熟悉又陌生的异香,我在范稳婆给我留下的羊奶中闻过,我也在范稳婆身上闻到过。就在这种奇怪的芬芳中我看到春明和安小平就在后院芭蕉树下晃荡,他们太监一般不会轻易出现在奶子府,而且看他们那模样并非在此办事,倒像是在等候什么人。我脑子迅速想到了韦忠贤,应该就是韦忠贤,一定就是韦忠贤。我正进退两难,碧桃叫我马上赶到李府。黑娃看到碧桃就嬉皮笑脸动手动脚,碧桃虽然也躲闪着,但是看得出她并非出自真心,她其实有半推半就的意思。我站在原地喊了一声:“碧桃,你不陪我去呀?”碧桃马上红了脸赶到我身边,我们一同来到李府。李敬堂叫我过来其实没有别的意思,他已经给我备好房间,让我今晚就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