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连城像一只猛虎一样跳出来把我吓了一大跳，他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我一下子呆住了。他在黑暗中冲我摇摇头示意我不能去，我朝他身后的那块岩石上张望了一眼，那个人影正在起身离去。我突然推开李连城：“别挡我的路。”李连城像扎根很深的松树一样纹丝不动，他握住我的手像铁钳似的让我动弹不得：“不能去接头，听我的话马上离开。”我狠狠推了他一下：“你胡说什么呀，我听不懂。”事已至此我没有办法，只想装糊涂混过去：“他帮我从宫中带了东西。”李连城死死攥紧我的手：“《水浒传》不输《西游记》。”一听到这句接头暗语从李连城嘴里蹦出来我如同五雷轰顶，李连城用力拖着我把我带回营地，然后他就坐在一边喘着粗气。篝火旁野味烧烤的肉香一阵阵扑过来，李连城并不看我，偏过头去冷冷地说：“与你接头的就是东厂韦德贤的人，他们设下此局只为查证你的身份。你的房舍多次被东厂的人翻查过，你记录在纸上的接头暗语早被他们发现。”李连城站起来，“别再蒙骗我，告诉你我是锦衣卫的都指挥使，紫禁城对我来说没有秘密。我现在只问你一句，你来接头是代表你自己还是范稳婆?”我突然清醒过来，我作为奶子府的奉贤夫人其实不能在他面前呈现出懦弱无能的状态，我转身往外走，李连城的话在我身后铿锵有力地砸过来：“你不必马上回答我，但是我请你好好想想，然后将真实情况告诉我。我要对皇上负责，更要对你负责!”我承认他这句话确实是发自肺腑，但是我有我自己的想法和目标，我不会被李连城所左右。我以为李连城会缠着我将接头之事弄个水落石出，因为如此惊天隐秘于公于私他都不可能放过我。但是他对我的追查最后虎头蛇尾，在那晚盛大的篝火野宴之后就不了了之，李连城于第二天一早就和锦衣卫人马保护着小皇上匆匆离开。多年以后李连城才告诉我，那个夜晚对他来说真的是一个不眠之夜，午夜时分他在皇上营地外巡查时竟然接到了赤龟要求见面的密令，赤龟一路追到皇家猎场让他很不痛快。但是赤龟告诉他这是一次极其重要的会见，而且要见一个李连城日思夜想的人。李连城担心中了圈套，特地做了一手防备，这样的防备也是他们锦衣卫日常工作之一。他没有想到这次见面大金间谍现出真容，没有套上每次必戴的黑色头套。李连城的笑容僵硬在脸上，他发现出现在面前的这个人就是御厨房的杨十斤，他保持着僵硬的笑容等待着杨十斤先开口。杨十斤说：“我想你已经猜到了，我们其实已经是老朋友了，不需要再多说什么。”李连城应了一声，杨十斤说：“那好，跟我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我看你这个人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都指挥使，我也是拿你没有办法。”李连城跟在他后面保持着足够的警惕，他们来到的地方仍然是李连城上半夜来过的地方。松林边缘那块突起的巨大岩石上坐着一个人，从瘦弱而单薄的身影上来判断似乎是一个女人。仿佛只有到这时候李连城才注意到岩畔狂风呼啸、林涛声声，他后来发现岩石其实面临着一处悬崖，而崖上石缝间到处生长着松树，在夜晚它们看上去黑乎乎的。杨十斤在岩石前停下来，对李连城说：“李大人，只能给你一袋烟的时辰。我知道李大人不会轻举妄动，这样才会你好我好大家好。我也不希望小主在大金多少年活得好好的，结果死在你手里。你要知道，松林里到处都是我们的人。”杨十斤说完慢慢后退，渐渐隐没在黑暗中。李连城转身朝岩石上那个女人慢慢走过去，一直走到跟前他才伸出手抚摸她的脸：“你，你是谁?”女人一言不发，他抚摸到一手的眼泪，他摸到了女人眉心上的美人痣，突然托起女人的脸：“小娥，是你!”田小娥一下子瘫软在他怀里：“连城，连城!”李连城抱紧了小娥：“小娥，真的是你吗?小娥，小娥，快告诉我，这些年你都在哪里?小娥，小娥——”小娥在他怀里只是哭。李连城紧紧抱住她，摇晃着她：“小娥，你真是小娥?”田小娥根本说不出话来，只是泣不成声地哭着，两条胳膊软软地搭在李连城肩头上，一身樱桃红八答晕春秋锦长衣冰凉如水。李连城将小娥紧紧抱在怀里，一阵心酸涌上心头，眼里沁出酸楚的泪水，欲滴未滴地挂在眼眶边。田小娥渐渐停止哭泣，李连城坐在岩石上，将小娥抱在怀中和她脸贴脸，仔仔细细看着她：“小娥，你怎么不来找我?这几年你在哪里?”田小娥说：“我在大金，我一直就在大金，你叫我怎么和你联系?”李连城吃了一惊：“大金?你真的一直在大金?我不相信。”田小娥点点头，她还要说点什么，松树上跳下来几条黑影。一个头目说：“好，到此为止。李大人，放开田小娥，你走吧。”李连城并不放开小娥，冷冷地说：“不可能，要走开的是你们。”杨十斤突然出现在李连城的视线之内：“李大人，我理解你对小主的恩情，将小主从遥远的大金带到顺天府我只是想告诉李大人一个事实：小主在大金活得很好。李大人想和小主在一起并不难，只要按照我先前下达的指令去做，和小主相会的日子指日可待。再说一遍，我理解李大人的心情，也望李大人理解我们的心情。大家都不容易，识时务者方为俊杰，以李大人的聪明想必不会让我等愚蠢之徒枉费口舌——带走!”李连城早有防备，沉默中暗暗发力然后饿虎扑食扑向杨十斤。杨十斤他们也早有防备，其中一人转身向李连城掷来一团白粉，白粉正中李连城的面颊。一阵奇异的芬芳飘散之后，李连城突然瘫倒在地昏昏而睡，就在这片松林中直睡到天光大亮、秋霜满身。他带着一身浓重的秋霜迎着从大山后面冒出来的熹微晨光回到了营地，谁也不知道李连城在这个难眠的秋夜经历过什么，他自己脑中一片空白，感觉好像经历了一场梦境。

李连城从此成为里草栏场的常客，但是赤龟从此之后既不见他也不与他联系。三天之后的一个黄昏，他得到里草栏场一个放羊娃送来的情报，是杨十斤向他出示铁证，我颜如月才是潜伏入宫的最大特工，背景深不可测，她的接头暗语是“《水浒传》不输《西游记》，明朝人最爱《金瓶梅》”，发展颜如月为下线后，即安排他来大金与田小娥幽会。李连城吃惊的是此次联系并不通过白龟，而朱六指此时已向他报告，白龟被人投毒毒死!他回到锦衣卫住处果然看到乌龟池里肚子朝天的白龟，李连城惊奇地发现龟池里又出现一只铁锈红色的赤龟。他有了不祥之感，那天晚上他回到李府准备向父亲求助，却在卧室里发现了我和李敬堂令人难堪的一幕。这两年因为小皇上朱春山对我的专宠，在紫禁城，在顺天府，甚至在整个大明天下，我在民间成为一个传奇女人，民间传说我的乳汁有神奇功效并且包治百病。也不知是谁带头，我有了一个绰号：天下第一奶!据说有幸吃到我颜如月的天下第一奶不但百病尽消，而且还会返老还童，让步履蹒跚的老妪变成天真烂漫的少女、胡须飘拂的老翁变成青春冲动的少年。我知道宫中文武百官对我的乳汁垂涎欲滴，但我从来不屑一顾，我是属于皇上的必须忠于皇上。皇上断奶之后太多的皇亲国戚想与我结交好得到我的乳汁，我一概拒之门外。当然，太后与娘娘我不可能拒绝，还有就是李府的李敬堂大人。此时我才得知，李大人自我一入宫就开始关注我，继而喜欢上我，他从来不曾隐瞒自己，他对我的偏爱在紫禁城是完全公开的，以他的身份喜欢一个奶子府的奶妈其实根本不需要偷偷摸摸，哪怕宫中盛传他和儿子李连城为了争夺我大打出手他也无所谓。那天是他让副官黄楚九来请我，那是难得的一段悠闲时光。皇上朱春山随王不欢巡视内校场练兵，而且晚上要犒赏京军。我在宫中可以很罕见地休息一天，李敬堂派黄楚九来接我去宫外的花津桥。黄楚九是李敬堂的心腹，我们乘坐的马车一路从东安门出宫，然后到了我上次与大德子见面的花津桥头。桥头永远都是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我们马车的出现并没有引起路人注意。

这里临近紫禁城，每日驶过的豪华马车何止百乘千辆?皇上的车辇也时时由此经过，市井百姓早已见怪不怪，他们只顾做着自己的小买卖。马车最后停在一处叫玉堂春的园林，就在花津桥左首。李敬堂坐在临河的美人靠上手拈飘飘美髯等我，他的脸上含着暧昧不明的微笑。他揽着我并肩坐在美人靠上，临河人家在屋檐上挂起一串串红灯笼，红灯笼的红光倒映在水中，随着波纹荡漾起来，一河的浮光掠影如梦似幻。不知何时一轮明月从对岸人家高高低低的屋檐上升起来，皎洁的月亮湿漉漉的，花津桥上依然人声鼎沸。李敬堂与我在美人靠上对视了许久，最后他握住了我的手将脸埋在我的怀里。这一幕第二日就在宫中到处流传，说我成了李敬堂的女人，李敬堂掀开我的襟衫直接就在乳房上吃奶。李连城第二日和耿谦和联手给小皇上沐浴更衣之后，向我追问过发生在玉堂春的细枝末节。我拒绝回答他，因为我知道他的眼线会向他汇报一切，他当面向我打听不过是确证一下。我的拒绝让他无言以对，他那天来宫中是为了配合耿谦和给小皇上沐浴更衣，那是小皇上亲口和他约定的。后来李连城和我在燕山深处的桃花坡回忆前尘往事时，他说他那次给小皇上沐浴不过就是进一步确认他的手指指纹与我们俩一模一样。他说他第一次发现小皇上的指纹与他的一模一样，他浑身上下一阵阵发麻，不知道我们三人诡异相同的指纹意味着什么。他跑去向占卜大师张天师询问过，张天师对风水、天象造诣深厚，但是对于指纹只是一知半解。几天之后他大概参考了几本相关的古籍，对李连城说：“指纹同祖，血脉相依，你们远祖或近亲出于同一支，而且相当近，近乎血亲。”张天师的话让李连城大吃一惊，他后来一有机会就避开众人拿起小皇上的手指细细揣摩。时间一长小皇上也恼了，会趁他不注意随手给他一记耳光。当然，那记耳光很轻，带有玩笑性质。然后小皇上就势扑到李连城怀中，孩子气地打滚疯闹，李连城一任他胡作非为。某天他们又在嬉闹的时候，杆子房那边传来猫头鹰惊天动地的哀鸣，那种不祥之音是骤然间响起的，然后像一条黑色的孝布在紫禁城上空久久飘荡。我们在宫中听得一清二楚，宫里的奶妈和太监放下手头的活不安地朝门外张望，每个人都显得恐惧不安。到了天擦黑的时候，果然有一个不祥的消息在宫中不胫而走：在无风无雪的情况下杆子房的杆子再次无缘无故倒塌，正倒在一个准备去太庙做祭事的小太监身上，当场将太监脑袋砸开花。而那天正好又是老皇上的生日，宫中出了这样的祸乱绝对是一个凶兆。娘娘吓得束手无策，她没有想到就在一夜之后的第二天早朝上，惊天大事终于再次发生。那时候时令已经进入深秋，太监通知文武百官早朝的时间是寅时，就是天将亮未亮，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皇上早朝就是娘娘早朝，娘娘早朝的时间一向不定，全都是由着自己性子来。寅时早朝，文武百官丑时就要从床上爬起来穿戴打扮妥当，坐车赶到宫中，一边赶路一边呵欠连天。一大帮子太监、侍卫、女仆半夜三更就得起床，手忙脚乱地准备。文武百官好不容易从各自府第赶到宫中，乾清宫一时还不能进去，大家在黑暗中按文左武右的规矩排队静候。虽然黑压压、密麻麻的一片人挤满了乾清宫前的场地，却听不到一点人声，大家习惯了在黎明前的紫禁城里等待早朝。但是今天的情况略略有点不同，首先是杆子房那边仍然不时地传来猫头鹰的鸣叫，一声一声在紫禁城中传开来令人不寒而栗。紧接着乾清宫金碧辉煌的屋顶上突然闪现一团火光，那团火光一闪一闪，把等候入宫早朝的文武百官的目光全吸引过去。就在众人恍惚呆愣间火光全熄，黑漆漆的乾清宫殿之上突然发出一连串恶毒的咒语：“小娥之子抢来为皇，冒充母后丧心病狂。替天行道杀后掳王，大明王朝始得平安。”文武百官一阵骚动，因为那个声音熟悉得很，甚至可以说耳熟能详，他们猜到了这声音是从谁的喉咙里发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