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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如月传
1.30 第二十九章 山雨欲来
第二十九章 山雨欲来

这起丑闻在宫中持续发酵,我一时成了奶子府的红颜祸水。那天范稳婆在奶子府逮着一个没有外人的机会狠狠斥责我一顿,她苍老的面孔上泛起一阵阵苍白:“我说的你偏偏不听,你看看你现在在顺天府、在紫禁城多有名,千万人嘴里念着你的名字。好,真好!颜如月,我真的要恭喜你,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李氏父子为你大打出手……”我被她的挖苦和嘲讽搞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嘴里却嗫嚅着:“其实全都是乱讲,别人不知道你范稳婆还不知道,我颜如月是什么人?”范稳婆眼睛一翻:“我不知道,我哪知道你颜如月是什么人。我只是想告诉你,你也许上了那父子俩的当,他们不过就是拿你当棋局中一粒棋子。”听到她这样一说我顿时怒火中烧:“宫里人全都是坏蛋,都是做局全在设局,你不是也在做局吗?我不是也是你手中一粒棋子吗?”范稳婆顿时哑口无言,我还想步步紧逼的时候,匆匆跑来的碧桃冲我使了个眼色,我接着就看到了她身后的钱大妈妈和钱如意。一般在奶子府,钱大妈妈和钱如意总是同时出现。奶子府的奶妈们全都在一起吃饭,只有钱大妈妈和钱如意是例外,她们吃小灶,而且是由银铃和碧桃送到钱大妈妈房间去。一般她们出现在奶子府都在每天的一早一晚,像现在这样在雷打不动的午睡时间来到奶子府,对钱大妈妈来说是有急事或大事要处理。事情果然和我猜想的一模一样,钱大妈妈扫了我和范稳婆一眼,然后对范稳婆说:“你过来一下。”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范稳婆和钱大妈妈吵架,而且也是我第一次发现一向唯唯诺诺、低眉顺眼的范稳婆也有着霸道的凛然不可侵犯的一面。她哑着苍老的嗓子与钱大妈妈针锋相对,互不相让。钱大妈妈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告诉你你不是孤老,你那段时间告病还乡其实不是生病,是回老家生孩子去了,你还生了一个儿子。你告诉我,你的儿子呢?你那独生儿子呢?他到底是宫中谁的儿子?”范稳婆不屑地一笑:“你从来没有问过,我总不能主动跟你说呀。我生有一子奶子府的稳婆们都知道,不信你去问宋稳婆、金稳婆或者马稳婆。我的儿子早病死了,奶子府的奶妈们也都知道。”钱大妈妈愤愤地说:“死了?好蹊跷!得什么病死的?埋在哪里?”范稳婆突然泪水潸然而下:“钱大妈妈,独子早夭让我伤心欲绝,你这是拿针往我心尖上戳啊。”钱大妈妈冷冷一笑:“哼,范稳婆,别以为天下就你聪明,你做的事别人都不知道?”范稳婆也怒了:“大妈妈,这样说就没意思了。有气也别在我身上出,告诉你我不是你的出气筒。”钱大妈妈倒抽一口气,好像噎住了。范稳婆的不依不饶让我惊讶不已。这个貌不惊人、苍老衰弱的老稳婆偶然暴露出性格中强悍的一面,让我刮目相看。原来她并非我想象中那么懦弱与无能,原来她也并非孤家寡人——她甚至还有一个独子,那她肯定也有过刻骨铭心的男人,她原来并非心如枯井,她曾经也是个怀揣美梦与爱情的热辣辣的女人啊。其实奶子府的每一位奶妈和稳婆都是这样,当然也包括毫不引人注意的宋稳婆、金稳婆和马稳婆。后来我才知道,范稳婆说的其实并没有错,钱大妈妈确实是在娘娘那里受了气。那时候宫中正值山雨欲来风满楼,赵明德出逃生死不明,而韦忠贤的阉党正变本加厉,李连城也蠢蠢欲动。只是奶子府和后宫的女人们并不知道,她们仍然一如既往争风吃醋。也有超然物外的,比如翠柳,比如碧桃,比如酸枣。碧桃在那次争吵后和我深谈了一次,她的神情像个小大人。我也将我的苦楚向她透露一点点,她还是个孩子,我怕吓着她。但是孩子有孩子的想法,她的举动就是帮我到崇智殿烧香。她大老远穿过整个紫禁城从奶子府跑到崇智殿,就是为了见一见小明子。她告诉我崇智殿供奉着无数尊来自天竺的佛像,求佛很灵。她烧香烧得很虔诚,合掌在拜垫上磕了一个又一个头,求菩萨保佑我和银环在宫中平平安安。她不会对我说谎,她总是像孩子似的天真、单纯。但她还是没有完全对我说真话,她其实是去约会小明子。她提早就和小明子约好,她跪在拜垫求佛的时候,小明子就悄悄地溜进来,蹑手蹑脚从背后捂住她的双眼。她知道是小明子却故意发嗲:“谁呀?你是谁呀?是谁呀?”小明子学了一声猫叫:“喵呜。”碧桃故意说:“你是猫呀?这猫爪子怎么这么大呢?”小明子又学了一声狗叫:“汪汪。”碧桃又发嗲:“这狗爪子怎么这么厚呢?”小明子扳过碧桃的身子和她来了个脸对脸:“碧桃,你的嘴巴好毒。”碧桃说:“我就知道是你,骂你猫猫狗狗是喜欢你,我其实好想骂你猪猪。”小明子明亮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可不能在菩萨面前闹,菩萨要惩罚我的,跟我走。”小明子拉紧碧桃的手,来到一片槐花掩映的青草地。草地就在崇智殿后面,一圈儿槐树围绕,草丛里落满了雪白的槐花,点点野花点缀在青草中间。小明子和碧桃就在草地上躺下来,小明子说:“这里是师傅们晚上打坐的地方,白天根本没人来。这里好不好?”碧桃伏在草地上,用手托住下巴:“好。”小明子也学着她用手托住下巴:“和你在一起,真好。”碧桃狠狠剜了他一眼:“真的还是假的?”小明子说:“当然是真的。”碧桃说:“那你愿意和我一辈子都在一起,到老到死,你愿意吗?”小明子说:“当然愿意。”碧桃说:“那好,那你对天赌咒发誓。”小明子眨巴眨巴眼睛懵懂地看着碧桃,似乎没有明白过来。碧桃突然伸手掐住他的耳朵:“你不愿意是不是?”她暗暗用力掐疼了小明子,小明子一下子像孩子似的满脸通红:“我愿意,我愿意的,我只是不知道怎么赌咒发誓。”碧桃说:“好,那我来教你。”碧桃举起了手,抬头看着天:“我对天发誓,如果这辈子对碧桃不好,要遭天打雷劈!”小明子也模仿碧桃举起了手对天发誓:“我对天发誓,如果这辈子对碧桃不好,要遭天打雷劈!”碧桃突然在草地上打起滚来,她滚了几滚又滚到小明子身边,背对着他伸出手来:“给我一个戒指,一定要送戒指的。”小明子说:“可是,我上哪儿找戒指呀?”碧桃说:“什么戒指都行,只要是你的一份真心真意。”小明子突然明白了:“好嘞,你等着啊。”小明子跪在草地上摘了几根巴根草,然后像小时候在乡下那样精心编织起草戒指,不一会儿,就编出一只像模像样的草戒指。他挑起一朵紫色的小花编在戒指中心,当作戒指上的宝石,然后轻轻捧起碧桃的手:“把眼睛闭上。”碧桃闭上眼睛,小明子将草戒指轻轻地戴在碧桃的手指上。碧桃睁开眼睛看到手指上的草戒指,像只青蛙似的一跃而起,举着手又唱又跳:“啦啦啦,啦啦啦——”然后又跳到小明子面前:“你可不许抵赖呀。”小明子郑重其事地说:“不会的,相信我,碧桃。”

碧桃和小明子的青梅竹马、儿女情长其实不适合发生在宫中,宫中发生的事总是与奸臣当道、后宫争斗有关。大明皇宫当然也不例外,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比如老谋深算的韦忠贤。此时韦忠贤的肆无忌惮已令李敬堂和言如鼎忍无可忍,联名重臣、老臣再上题本弹劾韦忠贤。那天早朝有关韦忠贤的题本娘娘接到五六封。王爷忍无可忍,最后声音颤抖地说:“娘娘、首辅,哪朝哪代宦官当道都不少见,但是宦官当政、混乱朝纲到了为所欲为的程度,着实罕见。娘娘即便听不到天下黎民百姓痛骂,难道也——”娘娘突然发话:“王爷别说了,并非娘娘坐视不管,实则我朝烽烟四起腹背受敌,我和首辅原本想缓一缓再处理。现在既然到了忍无可忍的关头,王爷您就看着办吧。”每一次早朝韦忠贤从来不会参加,但是他总是很快就对早朝内容知道得一清二楚,安小平总是及时将宫中秘密转告他。韦忠贤仍然一如既往地伏案写字,他以不动声色回应安小平。其实在内心深处他的怒火越烧越旺,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答应要惩罚韦忠贤对于九千岁来说这是莫大的耻辱,他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后来的事实证明他还娘娘以颜色也是从这次早朝后开始。偏偏那几日宫中大事小事不断,连奶子府也没有消停,转派到尚衣监的酸枣沉默寡言,却因为溜进御膳房偷食驴肉引发腹泻差点致死。春明一直想与翠柳结成“对食”夫妻,不断的骚扰让翠柳忍无可忍最后挥刀相向,将春明戳成重伤。邹老五送菜再度来找银铃,银铃与他在兔儿山苟且被马稳婆发现,马稳婆原本要狠狠敲银铃的竹杠,没想到邹老五恶人先告状,反诬马稳婆在奶子府蔬菜采购上多年涉贪。钱大妈妈与韦忠贤一个鼻孔出气,那几日也学韦忠贤称病不出,钱如意也甩手不管。只剩下我在奶子府勉力苦撑,连范稳婆也不配合。而我虽然身为夫人,因为来奶子府的时间并不长,许多稳婆和奶妈资格都比我老,甚至很多女仆在奶子府供职时间也比我长得多,所以我在奶子府威信并不高,说什么她们都左耳进右耳出。我也只好睁一眼闭一眼,安抚了马稳婆再安慰翠柳,斥责了春明之后再痛骂邹老五。那几日奶子府充斥着不安的气氛,紫禁城也笼罩着不祥的气氛。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边关周达副将耿春年的随从李甲捉到大金探子,杀死后曝尸喂狼引发大金报复。王不欢率部来到北方边关,布防兵力。周达机智应战,使计大败敌军。王不欢对周达赞赏有加,提拔他为九边第一总兵。

我现在仍然记得王不欢班师回朝的场面,那是我第一次在宫中亲眼得见如此威武雄壮的王者之师。瓦蓝瓦蓝的天空点缀着肥大而松软的白云,它们就如同一团团雪白的棉花在轻轻擦拭着那块蓝琉璃,最终将琉璃擦拭得一尘不染。无数条猎猎旌旗迎风招展,浑身铠甲的兵士踏着整齐有力的步伐进入内校场,空旷的内校场发出整齐得令人震撼的脚步声。宫中的文武百官包括东厂和锦衣卫全部出动迎接班师回朝的得胜之军,当然少不了小皇上,小皇上一身黄袍出现在观礼台上。那天朱春山有点坐立不安,时令已经入秋,他迫不及待地和李连城约好要去打猎,这是每年秋天皇宫雷打不动要做的事。只是今年小皇上玩心顿起,进山时间略略提早了半个月,还点名要我和银环陪同。皇上进山打猎可不是那么随便,跟着小皇上进山的有一百多号人马。而且也不是随随便便哪儿都去,去的是皇家猎场,是长年有人看守的猎场,围猎的那些山猪、野兔、梅花鹿什么的,全都是皇家派出专人饲养,甚至围猎时无数人将山林中的动物驱赶到一处空地上任由射杀。皇上才七岁不到,他也不会狩猎,他更多的就是图个热闹而已。李连城也安排朱六指托着火枪让小皇上扣动扳机放几枪,当然每枪都可以打到山鸡或野兔,小皇上开心不已,在营地燃起篝火烧烤猎杀的野物。营地篝火晚餐是每年狩猎的高潮,宫中御膳房派来御厨协助,奶子府的女仆也来了几十位。我在其中竟然发现了范稳婆,按理说她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样的场合,而且御膳房的一切杂务也与她无关,即便要临时从奶子府抽调人手帮忙,怎么着也排不上几个年迈的老稳婆。我看她和几个女仆合力给一只野山猪去毛,就没有过去打招呼。一直到天黑时分点燃了林中空地上那堆巨大的篝火时,她才稍稍闲了点。众人在一阵阵肉香中开怀痛饮,暗蓝的天幕下那堆熊熊燃烧的篝火越发显得红火。我在人群中找到银环,想带她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叮嘱几句,范稳婆此时突然上来拉住银环的手,将一只野兔的后腿递给她:“这是留给你的。”我和范稳婆还没顾得上说几句话,就看到碧桃跑过来说:“皇上要见夫人和银环。”我带着银环匆匆赶到人声鼎沸的篝火旁,小皇上从人群中溜出来正在东张西望,发现了银环他开心地一笑,然后就拉住银环的手两人一阵怪叫。我微笑着看着他们,突然发现黑暗中一个个头矮小的男人出现在我身边。篝火完全被人群挡住,他的面孔在我视线中一片模糊,我只是隐约看到隐隐火光在他脸上晃动。我正疑惑他的举动时,他却突然背诵出我永远铭记在心的接头暗语:“《水浒传》不输《西游记》……”他的话让我怦然心动,我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他眼睛向远离人群的树林旁扫了扫,然后抬起脚向那边走去。我心里突然忐忑不安,没有马上跟上去。他停住脚步回头示意了我一下,我快步走过去,我分明看到松林边的那块巨大的岩石上坐着一个人,这时候我的心狂跳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