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紫禁城发生的惊天逆转我在靠山庄自然一无所知，小皇上驾崩被宫中严密封锁消息，娘娘和王不欢在短暂的悲恸欲绝之后开始商议对策。王不欢的胡子与眉毛在一夜之间变得花白，可以想见他所承受的煎熬。他沉默了许久才开口，一开口就是一锤定音：“封锁不可能长久，如果让太后和王爷知道，朱春龙登基就是板上钉钉。”娘娘的嗓子完全哭哑，咬紧牙齿从牙缝中蹦出几个字：“朱春龙登基，如妃取代我成为母后，那你说我还能活得成吗?我身为娘娘算是最仁慈的娘娘，她比宫中任何一位皇妃都活得逍遥自在。如果我和她互换位置，你说我能活得成吗?我肯定就是死路一条，你也是，赵明德的阴毒你不是不知道。”王不欢说：“皇姐说得对，绝不能让朱春龙登基，如妃、赵明德掌权，宫中哪里还有你我的活路?但是小皇上驾崩也绝不能再拖，我想好了一个绝招。”娘娘面容悲伤，仿佛没有听到。王不欢说：“是这样皇姐，说赵明德宫变查无实据，现在如在狱中直接杀掉赵明德肯定人心不服。但是一定要让他有罪，有罪杀掉他同时可以杀掉如妃。我这样安排，我在今夜派人押送赵明德出宫接受审查，途中假装突发事故让其出逃，然后在追逃中将他杀掉，再伪造他叛国投敌证据，皇姐你随即下令满门抄斩，如妃也活不成，到时再查证朱春龙非皇上所生。除掉了心腹之患，在宫中我们不就一家独大了吗?”娘娘说：“那现在皇上到底谁来做?”王不欢说：“绝不让皇位落到大皇子朱春旺和二皇子朱春空手里，我们就安排珍妃之子五皇子朱春阳。珍妃就是个吃斋念佛、忠厚无用的女人，皇姐你闭着眼睛也能对付她。朱春阳还小，皇姐你垂帘听政。如果珍妃不同意，那除掉朱春阳就如同除掉一只蚂蚁。”娘娘说：“这恐非长久之计。”王不欢说：“长久之计是皇姐的侄子、我儿子王无忌，等他长大，让他成王。大明王朝落到皇姐手里，就是落到我老王家手里，怎么可能转手送人?先让朱家能做皇上的人都做一遍，每一个人都不可能做得长久。等到朱家没人了，皇权还是要交到我王家手中。”娘娘一下子忘记悲痛，吃惊地瞪着王不欢：“是不是你早就布下了这盘棋?是不是朱春山也是你的心头之患，早就想除之?”王不欢马上摆手：“皇姐红口白牙可不能冤枉人，朱春山是皇姐的儿子，我能下得了手吗?”娘娘喃喃地说：“可是，王无忌太小了，他还不会走路。”

这时候乾清宫密室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那一串耿谦和留下的零乱脚步成为宫中又一个惊天逆转的开始。事情的起因也是因为耿谦和，老实厚道的耿谦和深得娘娘器重，一直让他守在乾清宫不许离开半步。小皇上在龙床上悄无声息地躺了两天，就到了这个清风扑面的早晨，耿谦和听到小皇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像蚊子叮到后发出的那种烦躁的呻吟，这微弱的呻吟转瞬即逝。耿谦和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但是紧接着小皇上又发出一声短促的呻吟。这次耿谦和听得真真切切，他第一个反应就是浑身发麻，汗毛根根直竖起来。紧接着就看到皇上身子动了一下，锦缎上的反光明确无误地证明了这一点，耿谦和马上想到“诈尸”。他注视着龙床上的小皇上，发现他确实在动，他转身就冲出乾清宫，因为实在太急太慌过门槛时还摔了一跤。他狗吃屎的样子正好被王不欢看到，听到消息娘娘差点从龙椅上滚落下来。耿谦和和王不欢好不容易将她扶起来，她却没有办法挪动脚步。而翁万春已经赶到乾清宫，把脉后认定小皇上是犯了民间所说的“墓胡”，就是假死，还有一口微弱之气吊在胸中，这口气像空中飞过的游丝一样随时就可能被树枝挂断。翁万春在古方上见过此病，便开出药方：人乳炖温。温是长白山天池中生长的绿藻，而乳，则是小皇上最酷爱的乳汁，只能是我的乳汁，所以翁万春毫不犹疑开出的是颜如月奶水。但是我在通往靠山庄的山路上失踪，谁也不知道我去了哪里，派兵在靠山庄搜查了一天一夜一无所获。这时候就轮到了李连城出场，李连城出场是天意，人生的每一步朝这个方向走而不是朝那个方向走，全都是各种取舍之后最合理最必然的结果，也就是天意。老天的意志左右着一个人的命运，这是个人无能为力的事。韦德贤的种种背后动作让娘娘极不放心，李连城便重新进入娘娘的视野，王不欢将他从囚禁之地请进了乾清宫。李连城脱下了锦衣卫的飞鱼服，身穿一身柠檬黄绣缂丝瑞草云雁广袖双丝绫鸾衣，仍是那么英俊洒脱。李连城说：“首辅，啥也别说了，我说了您也不会相信，就让我与大金间谍当面对质。”王不欢沉吟不语，李连城将上次当王不欢面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我是锦衣卫，我的职责就是获取情报。只要能获取情报，什么样的手段都得采用是不是?我就是假装成线人接头，这是锦衣卫的分内之事。《九边军镇图》是假的，您好好看看那份《九边军镇图》。”王不欢说：“今日我们不谈这个，你知道颜如月在哪里?”李连城说：“颜如月不是在奶子府吗?”王不欢说：“在遣送靠山庄的路上被人劫走了。”李连城心领神会，说：“好，我只问在哪里劫的道?”王不欢说：“在离清风寺还有十里地的茅草坡。”李连城重重地点点头：“好，我知道了。”王不欢说：“小皇上急需颜如月乳汁救命。”李连城马上说：“准备好车马带上小皇上，马上出发!”

就在宫中车队车辚辚、马萧萧驶向靠山庄时，我被马背生藏在地窖中，就睡在红薯堆上，我完全不知道奄奄一息的小皇上会躺在马拉的九龙沉香辇上正在向靠山庄匆匆赶来。一路上小皇上仍然保持着昏睡不醒的模样，眼睛微微眯起，瞳仁居中却从不转动，嘴唇略略有点干裂。娘娘、李连城、韦忠贤、钱大妈妈一路跟在车前车后不敢有半点马虎，而坐在小皇上身边的翁万春则不时地凑到小皇上脸前谛听他微弱的呼吸或者看一看他偶尔转动的眼珠。娘娘坐在小皇上身后的一辆车上，像个菩萨似的沉默不语。韦忠贤隔一会儿过来向她报告一下：“禀告娘娘，皇上一切如常。”娘娘点点头，她撩开车帘往外看，外面是无边无际的山峦。山峦有高有低，树木的叶子正是五彩缤纷的时候，有层林尽染之意。路边玉米棒子已经成熟，枝叶间可以看到饱满的玉米。车过清风寺时，所有的人都听到了小皇上似喜似惊的叫声。车队马上停下来，众人围住了小皇上的车辇，轻手轻脚站在车篷外。翁万春发现小皇上的眼睛睁开了一点，眼珠也变得生动起来。翁万春喜出望外，马上撩开车帘。李连城一个箭步冲上前，翁万春说：“皇上好像醒来了。”大家兴奋地交头接耳：“皇上醒来了。”“皇上醒来了。”娘娘的车帘突然被撩开，韦忠贤大声说：“娘娘，皇上醒来了，皇上醒来了。”小皇上又发出一连串似喜似惊的叫声，娘娘几乎从车上滚跌下来，李连城一把抱住她。她扑到小皇上车辇上，伏下身子与小皇上脸贴着脸：“皇儿，皇儿，娘叫你呢，皇儿你应一下呀，皇儿你应一下呀。”令人失望的是，小皇上没有一点反应，眼睑慢慢重新合上，眼珠上的亮光也随之渐渐暗淡。娘娘的脸色一点一滴变得阴暗，翁万春突然说：“娘娘，事不宜迟，越快越好。”

车队继续向前，黄尘蔽天彩旌翻飞。车队穿山越岭驶过密密匝匝的庄稼地，前方遥遥在望的就是靠山庄，村头那棵老槐树在翁万春看来像一朵缓缓移动的黑云。“黑云”越来越近，最终从整个宫中车队上空移过去。如此富丽堂皇的车队让靠山庄的鸡和狗都发出不安的鸣叫，与平常的鸡飞狗跳是那么不同。一些村民从土墙后面探出脑袋来，发现是宫中车队也如同受惊的鸡和狗一样把脑袋缩回去。

惊人的一幕就在此时出现了，车辇里突然又发出一声似喜似惊的惊叫。车队再度停了下来，众人围住了小皇上的车。翁万春发现小皇上的眼睛睁开了一点，眼珠开始转动起来。翁万春惊喜地说：“皇上好像醒来了，皇上真的醒来了。”车帘被钱大妈妈高高挑起来，众人探头进去一看，小皇上的眼睛完全睁开，忽闪忽闪的。他蹬开身上的锦被踢踏着两只脚，向娘娘急切地伸出两只手。娘娘拉了他一下，他起身到车边就双手撑起来跳了下去。旁边的奶妈和兵卒跪倒一片，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小皇上理也没理，仿佛对靠山庄再熟悉不过，熟门熟路往我家小院跑来。李连城似乎想阻止他，在他旁边弯下腰来打算抱住他。他狠狠推搡了李连城一下，然后得意地笑了一下。宫里的人杂乱无序地像一群鸭子跟在他身后，万分惊恐地看着他。他跳过一堆玉米秸又绕过一捆柴火垛，对直不打弯地进入我家，来到后院那只碾盘上，面对着碾盘突然声嘶力竭高喊一声：“奶娘啊，奶娘!”那一声呼喊穿透地表乱七八糟堆放的柴捆和草垛，清晰地抵达红薯窖进入我的耳中。我浑身像中了箭似的被一阵钻心的疼痛贯穿，本能地答应了一声：“皇儿。”小皇上的声音越来越响，最后就停留在我的头顶上方：“奶娘啊，奶娘。”我知道他一定是小皇上，他来到靠山庄我家中，他就在我家后院碾盘上，他就在我的头顶上，我仰起头来一声声呼应：“皇儿，皇儿，我的皇儿。”小皇上急迫地叫道：“奶娘，奶娘。”我比他更加急迫：“皇儿，皇儿。”我扶起被放倒的木梯，因为太慌乱没踏几步就一头栽倒在红薯堆上。这时候堆放在红薯窖上的柴草被移开，我看到小皇上一双眼睛在急迫地寻找。我三步两步攀上木梯推开随意钉成的盖板，小皇上惊呼一声：“奶娘。”我紧紧抱住他：“皇儿。”我们像离别多年的母子终于相见，他扑在我的怀中开怀大笑。我被众人簇拥着坐在碾盘上，我看到一张苍白失血的脸隐现在杂乱的面孔后面，那是娘娘的脸，娘娘的脸那一刻像死人脸一样恐怖。她一个人静静地走出了我家院子，走向宫中车队。而翁万春带着钱大妈妈和范稳婆过来，我们一同进了我家。李连城将多余的人支开，钱大妈妈还是像在奶子府一样解开我上衣给我戴上碧玉乳嘴，动手挤乳。我的乳房饱满奶水充盈，钱大妈妈手法老到，经过她一番按摩之后，我的乳汁汩汩而出，喷泉一般射进一只小小的陶罐里，很快注满了一罐，翁万春拿去炖长白山天池绿藻。而小皇上早就忍耐不住，他嗷嗷叫着扑上来一口噙住了我的乳头，贪婪地猛吸起来。

现在我回想起来，“温”是一味神奇的草药，与长白山天池相关的东西全都是神秘离奇的东西。娘娘和钱大妈妈、范稳婆七手八脚捧着一碗人乳炖温喂小皇上喝。从来不肯好好喝汤水的小皇上虽然吃饱喝足，但是嘴贴到碗边就喝得头也不抬，直喝得一滴不剩，看着空碗他突然大哭起来。他的口味精准，只要是我的奶水他一尝即知。娘娘上前试图哄劝，他突然像见着鬼似的一声尖叫躲开。娘娘一忍再忍，微笑着向他伸出手来要抱他，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小皇上仍然不给她面子，一声尖叫身子挺直，像一根木棒，不肯让娘娘再碰他。无意中他眼光越过一片阿谀奉承的笑脸，看到刻意站在人群后面的我，马上又是一声尖叫：“奶娘，奶娘。”他双手向我张开乞求我来拥抱他。我再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来，虽然他是皇上，但是毕竟是娘娘在垂帘听政，我必须要顾及娘娘——她才是大明王朝真正的皇上。小皇上见我不肯抱他，再度号啕大哭，我狠下心转身离开，他就在我身后大声哭泣。

后来发生在靠山庄的事就传遍天下，为了让小皇上尽快恢复健康，娘娘下令在靠山庄修建了一处行宫，并且放任我和女儿银环自由出入。这时候季节上虽然已是深秋，天气却破天荒似的温暖如春，每天都是阳光灿烂，山野里野菊花遍地盛开。小皇上和银环放风筝、骑竹马，很快就吸引来一大群乡下孩子，他们带着小皇上去山坡放羊，并且安排小皇上骑在一只长着弯角的老山羊身上。老山羊被小皇上惹火了撒腿就跑，将小皇上摔一个屁股墩。小皇上坐在地上哭了，一大群大人围着他。他大概想到刚才的模样有点滑稽，又放声大笑起来。回宫半个月的娘娘在王不欢陪同下再次回到靠山庄，出现在她面前的小皇上完全没有皇上的样子，就是一个到处疯玩的野孩子。娘娘站在远远的槐树下看着正在玩跳花房的小皇上，说：“哪里还有一点皇上的样子。”韦忠贤讨好地说：“娘娘，还要什么皇上不皇上的样子?只要身体好，平安地活着，一切就有了。禀告娘娘，钱大妈妈在颜夫人乳房上涂抹了鱼胆汁，皇上吃奶就苦得很，恋奶成痴的皇上现在已经成功断奶。”娘娘说：“这可是一桩好事，韦公公立了大功。但是皇上终归是皇上，不能让他变成乡下野孩子，绝不可以。”小皇上乐不思蜀，只要一提回宫就失声痛哭，娘娘和王不欢还在犹豫之中，李连城却意外在行宫外发现毒箭符咒。不用说这毒箭符咒是冲着小皇上来的，娘娘怕出意外，坚持要带皇上回宫，而小皇上则抱紧我再度哭得昏天黑地。左右为难之际，朱六指侦查到的信息是毒箭符咒为范稳婆投放。李连城正面与范稳婆交锋，范稳婆不慌不忙意味深长地说：“别查我，千万别查我，我其实是你李连城的大恩人，你李大人再无情无义也不能恩将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