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出尔反尔
奶子府的生活后来全由范稳婆向我一一还原,事实上随着我被东厂怀疑,范稳婆在奶子府不被重用,她现在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老稳婆,地位甚至比不上宋稳婆和金稳婆。她似乎并不计较,当然也无从计较,她只是唯唯诺诺地做着自己分内的活。她的背本来有点驼现在就显得越发佝偻,她沉默寡言地在奶子府进进出出,她的身边除了碧桃还有酸枣。自从酸枣舌头被割之后在奶子房待了一阵子,又重新回到奶子府,这是她自己的意思。虽然她不能说出完整的话,但是可以发出短促的音节,时间一长大部分奶妈还是可以明白她的意思,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又将她改派到御膳房、洗衣局和尚衣监做活。她成了一个默默无闻的哑巴,没有任何人关注她,她在宫中是个可有可无的人,谁也不会想到复仇之火一直在她心头燃烧,只是从她脸上丝毫看不出来。
我的离去就是小皇上灾难的开始,他以永不停止的哭泣表达他的不满和愤怒。钱大妈妈心里有底,我临出宫时留存的那些奶水足够小皇上吃一段时间,而从娘娘到钱大妈妈也都打定主意给小皇上断奶。小皇上还是以老习惯拒食,这是大家都可以想到的,也没有人觉得大惊小怪。娘娘黄昏时分来看过,对陪同的钱大妈妈和钱如意说:“哭就让他哭个够,饿就让他饿个够,他总不会活活饿死,饿急了他会抢着吃。”娘娘想起了什么又补充一句:“看他哭到猴年马月。”钱如意得意地说:“是。”她一身缎地绣花百蝶裙,显得风情万种。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小皇上在失去我之后意志那么坚定,横竖就是哭,没日没夜地哭。实在哭累了才停一会儿,双眼一睁开又接着哭。五天之后他就恢复了从前皮包骨的样子,如同一只奄奄一息的病猫。钱大妈妈看不下去报告了娘娘,娘娘与王不欢商量后认定切不可有半点同情心,正好利用这个机会断奶。只有狠下心来让他断奶,才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小皇上对一个奶妈的诡异迷恋。大家齐心协力要帮助小皇上度过断奶这一关,却没有想到当天晚上紫禁城鼓敲三更之时,耿谦和听到小皇上一声惨叫之后突然驾崩。
小皇上驾崩这塌了天的大事被娘娘严密封锁消息,连奶子府的钱大妈妈和韦忠贤也不知道。那几天韦忠贤与钱大妈妈被留在宫中,只说要陪娘娘到皇家猎场打猎,奶子府就完全交给钱如意打理。钱如意为人一向强势,仗着钱大妈妈撑腰和韦德贤的默许在奶子府称霸一方,奶妈们被她管得服服帖帖,碧桃、银铃、如花等女仆也都看她眼色行事。当然,她也有两个不敢含糊的对手:一个是我颜如月,一个就是大红人张三姐。钱如意的本领在于能无师自通掌握一套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的本领,一般才十几岁的小女孩都涉世不深,少女本性的单纯天真会不时流露。而她却完全没有,她似乎天生就是个老谋深算、心机重重的毒辣女人,而且天生适合你死我活的宫廷内斗。这是钱大妈妈的言传身教,更多的却是她天生的无师自通。我完全不是她的对手,我们也不是一个级别的,她和张三姐倒是半斤对八两。她们后来在奶子府掀起一场又一场纷争完全是命中注定的结果,随着我的离宫和张三姐的落势,钱如意开始在奶子府崭露头角,她与张三姐第一个回合的交手也由此开始。如妃的垮台使张三姐的地位急转直下,她的长处是范稳婆教导过我的:心字头上一把刀——忍。她对一切冷遇和羞辱完全视而不见,对吃糠咽菜的非人待遇也平静接受。困顿的生活反而让她与朱春龙产生相依为命的情感。我后来又听说她能做下这一切是因为一场奇遇,那日她在去奶子房的路上巧遇一个肮脏的算命瞎子,算命瞎子看到她竟然一笑,说看她心事重重,要帮她算命。她正好想算命便同意了。瞎子帮她算了一卦,竟然算出她身边的小主不久的将来会成为紫禁城的真龙天子,连连恭喜她,不但不收她算命的银子反而送了她两锭银锭。那个瞎子只是让她记下他的尊姓大名,他日若她服侍的小主真的成为真龙天子,他一定进宫去恭喜她。张三姐得到算命瞎子的指点如醍醐灌顶,她赶回奶子府将朱春龙当菩萨供着。朱春龙也是可怜,先是面对粗茶淡饭哼哼唧唧地哭着拒绝食用,忽而又口口声声呼叫昔日一道道美食名字然后号啕大哭。哭够了睡一觉,醒来更加饥饿,看着桌上的粗粝饭食只好挑挑拣拣地吃一点,边吃边哭,最后总算将它们吃完。他就这样一天天习惯了下等人的粗食,有时还要讨张三姐欢心故意很响地吧嗒着嘴:“嗯嗯嗯,好吃,真好吃。”张三姐随手整理一下他的衣领:“好吃吧,春龙听奶娘的话多吃,吃得饱饱的,长得高高的。”朱春龙接过她的话说:“吃得饱饱的,奶娘带龙龙回家。”张三姐点点头:“春龙说得真好,吃得饱饱的,阿娘带龙龙回家。”朱春龙眨巴着黑漆明亮的大眼睛,懂事又乖巧地说:“阿娘带龙龙回家。”这一段时间他们一直居住在奶子府这间杂乱的厢房,也不能外出。生活巨大的落差反而逼迫他做出很大改变,当然也是很长一段时间哭闹之后无可奈何的妥协,这份妥协让他在不经意间舍弃了龙太子的娇宠,变得像平常人家孩子一样,有时候起床看到张三姐忧心忡忡地坐在床旁发愣,他就悄无声息地起床,自己不吵不闹穿上衣裳。常常将衣裳穿反了,或者将布纽襻扣得七零八落,让张三姐禁不住抱紧他潸然泪下。他一任张三姐搂着他发出低低的抽泣,用丝帕帮她擦去鼻涕与眼泪,这让张三姐更加伤心欲绝。她后来哭得有点累了,疲倦地靠在床上看着朱春龙,低低地说:“你要听话啊,小主,你可要听话啊!”朱春龙眨巴着眼睛听懂了,但他依旧一言不发。她又说了一句:“小主,你要好好的,你要好好的,你将来会有好运到来,不要忘了阿娘我,你可不能昧良心忘了阿娘。”她在絮絮叨叨地向朱春龙诉说的时候,天空开始出现一抹隐约的桃红色,像画笔在天空缓缓勾勒。那一抹迷人的桃红色慢慢皴染,最后红透了半个天空,紫禁城层层叠叠的宫殿在祥云缭绕下如同人间仙境。张三姐就在这天早上吃到了马齿苋饽饽——这是宫中人人喜爱的素饽饽,馅以马齿苋为主,也有笋干、香菇。她记得宫中一般都是大年初一吃煮饽饽,不论皇上还是太监每人分十个,满满一大碗。不年不节吃煮饽饽,而且还是格外施恩让她和朱春龙也吃上了素饽饽,她觉得这是一桩非常微妙的事,是一桩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果然,午餐时又给他们加了一道冬瓜猪肺汤。那是朱春龙出生以来喝过的最鲜美的汤,他捧着青花瓷碗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他舔着嘴唇吸溜着鼻子眼睛骨碌碌直转,那神态明显在询问张三姐:“还有吗?我还没有喝够。”张三姐笑眯眯地看着他贪吃不够的样子,她估计他们的命运有可能会在这几天发生惊天逆转,韦忠贤的到来更加确认了她的猜测。
韦忠贤在小德子和两名东厂随从陪同下出现在这间昏暗的厢房,他一进来就皱着眉头说:“哎哟,这间房子太阴暗了,要换要换。”他并没有和张三姐过多说话,也没有向她暗示什么,但是他能出现在这间杂乱的厢房本身就是一种暗示。张三姐是个精明的女人,审时度势是她的强项,她敏锐地发现从来都是在暗中角逐的宫中又要出现某种变数,肯定是变数,而且一定对她有利。否则,你就是八抬大轿也请不来韦忠贤。后来的事实证明张三姐的判断完全没错,当天晚上她其实已经得出结论:小皇上出事了——而且不是一般的事,是大事。这一点韦忠贤也早就发现蛛丝马迹,他从宫中小皇上龙衣上得到判断。每天敬事房最后一道雷打不动的工作程序就是到浣衣局检查为小皇上清洗过的龙衣,每一个褶子、每一个纽襻他都不肯放过,在晾晒的竹架上细细摸捏,生怕发现银针或铜钉等非同寻常之物。可是这一天他从浣衣妇那里得知,乾清宫没有送来小皇上的换洗衣物。他彻夜守在乾清宫外,只听说小皇上病得不轻,却连他这个大总管也不允许进入,他的判断是小皇上并非得了什么病,而是很有可能驾崩。他匆匆回到敬事房时,韦德贤过来找他,告诉他千岁宫早被重兵把守,而且全是都督府的天雄兵。看来宫中到了一个危急关头,而在这个危急时刻娘娘和王不欢最不放心的一个人恰恰就是他们平时看似最放心的一个人:韦忠贤。韦忠贤不禁悲从中来,他对韦德贤说:“小皇上肯定出事了。”韦德贤说:“众说纷纭,关键时刻娘娘最不放心的就是九千岁。”韦忠贤说:“也不奇怪,九千岁再加一千岁就是万岁爷呀,娘娘能不怕?”韦德贤说:“我说件事你别吃惊——赵明德离奇越狱。”
宫中波诡云谲的时刻我现身在顺天府通往宛平县山道旁的千年古寺清风寺。是马背生救了我,多年之后我才从马背生口中得知,是范稳婆派奶子府无人注意的小奴仆来到靠山庄向马背生透露我的行踪。马背生在离清风寺十里路的山口埋伏,等到了我们。其实他们根本不是真的要送我返回靠山庄,早就设计好的方案就是在一段古道上人为地让我失足摔下悬崖,造成意外惨死的假象,然后宫中补偿我疯子娘刘氏一笔钱快快了断这起阴谋。马背生身边有三四位他请来的靠山庄山民,他们也带着砍柴刀,但是显然不是东厂人马的对手。他们一路尾随着在东厂人马身后不远处,却一直没得到下手机会。我的腹泻给了马背生千载难逢的机会,他悄悄埋伏在茅草丛中匍匐着接近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伸出双手握住我的双腿用力一拉。那里是一个长满茅草的山坡,茅草叶子很滑,他紧紧抱着我一同顺着山坡上的茅草坠到坡底。东厂人马根本不熟悉地形,等他们绕过山嘴赶到坡底,我们早在十里外的清风寺废弃的佛龛吃地瓜了。后来我和马背生在这座废弃的佛龛里生活了半个月,我敢打保票,连清风寺的和尚也没有发现我们。白天马背生翻过残缺的墙头到山坡上挖地瓜,晚上我们两个人就蜷缩在佛龛后面蒲团上,十几个被香客跪软跪烂了的草蒲团拼成了两张最柔软的床。半个月的时间里我们就靠地瓜果腹,而清风寺的和尚竟然完全不知情,这实在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后来的事实证明其实一切并非如此,只是我们被蒙在鼓里。我先是昏睡了三天三夜才醒来,半夜醒来后恍惚的月光如水一样流泻在佛龛上,菩萨的脸半明半暗显得阴森恐怖。我身上盖着马背生的粗布衣裳,而他则光着膀子就睡在我面前,一双幽幽的黑眼睛直视着我,像宝石一样放射出光芒。他在黑暗中微笑着,他的眼睛带着静静的笑意,他对我说:“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听,你看看,要不是我拼死相救,你一百个颜如月都粉身碎骨了。说你你不相信,这个世界除了我马背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这样待你。”我失神地望着半圆的月亮,想象着在奶子府度过的那些难以言说的日子,对未来充满惆怅。他悄悄贴过身子,我闻到一阵阵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浓烈汗味,他开口说:“我们可不能回到靠山庄,靠山庄现在肯定被宫里的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我们也不能回宫中,回宫里就是送死。我早就劝你逃出宫,只有逃出宫我们才有活路。”我不知道该和他说点什么,我还在失魂落魄的逃亡中没有回过神来。马背生突然附在我耳旁说:“菩萨给我们指了一条路,我们到口外谋生吧!”他的话我其实一句也没有听入耳,他又补充说:“你要是不愿意,我们就留在清风寺也可以,只要你愿意,你做尼姑我做和尚也可以,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做什么都愿意。”他的话让我心头一酸,眼泪大颗大颗滴落下来,滴落到草蒲团上。马背生伸出粗糙的大手拭去我脸上的泪水:“如月。”我突然推开他的手:“告诉我,跟我说真话,到底是谁在背后指使你?”马背生坐起来说:“你说得对,有人指使我,她今天晚上一定要见你,一定要你跟她走,再不要去宫中送死。”我问他:“是谁?”他一言不发,攥紧我的手越过清风寺残砖断瓦的后院,托着我跳过矮墙,进入荒凉的山野。我们越过一处馒头包似的坟头,终于发现枫香树下坐着个头发花白的老女人,是我的疯子娘。她转身看到我,压抑着哭泣起来:“我女儿,跟娘回家,回家,再不要去奶子府。”我坐在坟地上半天没有动弹,我对她说:“娘,是你安排我去宫中,还教我背上暗语,信誓旦旦地说会有人与我接头,现在你又哭着要我回家。娘,你出尔反尔、一日三变,好起来是个正常人,疯起来是个吃大便的疯子娘。娘,你到底唱的是哪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