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后宫·如月传
1.25 第二十四章 恋恋不舍
第二十四章 恋恋不舍

这时候季节已经进入了初夏,宫中巨大的槐树下出现一个个圆溜溜的泥洞,蝉就从那些泥洞中爬出来,一直爬到高高的树上,蜕去了一层淡黄色的壳然后发出知了知了的嘶鸣。每年第一次听到蝉声我的心好像被一只巨大的手用力一握,一阵钻心的痛弥散开来。我就在一阵蝉声中看到了朱春龙,我是去崇智殿寻找碧桃,她一定到这里来找小明子了。我还没到崇智殿就在巷弄人群里发现了碧桃,碧桃和一帮宫里的太监、奶妈和女仆在看稀罕。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我吓了一跳,那个往下扯着衣裳随处乱走的男孩原来是朱春龙。朱春龙要哭哭不出来的样子,他扯着衣裳似乎很难受,肯定是尿湿衣服或者就是屎拉在内衣里了,人们皱着鼻子,分明闻到一股淡淡的臭味,却谁也不肯去帮忙。朱春龙回过头来眼泪汪汪终于哭了起来,但是从奶妈到女仆无一人敢接近他。这样的场面让我吃惊,我知道宫里人一个个世故又残忍,从来只会锦上添花,没有人会雪中送炭。眼看着如妃一夜之间失势,现在身份难料的朱春龙成了瘟神,无人敢沾惹他,就怕沾上晦气。我或多或少肯定也有这样的习性,但是看到昔日皇子一夜之间沦为人人嫌弃、无人过问的贱民还是于心不忍。我走上去想抱住他,他突然大哭大叫起来,扬起手来要打我,他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几乎透不过气来。我一路小跑回到奶子府,与钱大妈妈匆匆商量了一下,钱大妈妈似有难言之隐,表现在脸上的态度就是不置可否。我一人做主安排我身边的碧桃专门照顾他,但是碧桃后来在乾清宫等到了我,我刚刚给朱春山哺乳完毕,碧桃哭丧着脸说:“大妈妈,四皇子又哭又闹还打人,你看你看——”她扭过脸来将一道道手抓痕迹指给我看,然后又撩起裙子下摆让我看她腿上的青瘀:“全是他踢的,大妈妈你换人吧,我实在侍候不了他。”我说:“奶子府人手紧,你说我换谁呢?我实在看不下去,钱大妈妈、韦公公装作没看见,我只好从我身边找人,你算帮我一个忙,就当他是你小弟好了。”碧桃一听就笑了起来,笑起来的一刹那又重新回到孩子的模样:“我愿意做他姐,但他不愿意做我弟呀。大妈妈,你不知道他又打又骂还往我脸上吐唾沫。”碧桃的话让我吃了一惊,碧桃说:“真的,大妈妈,你想不出他闹起来有多凶。三皇子恋的是大妈妈你,四皇子恋的是张三姐,他哭的时候一口一声三姐姐、三姐姐,张三姐侍候他最合适。”我不知道如何回答碧桃,张三姐一直照顾朱春龙,奶子府再没有比她更适合照顾朱春龙的奶妈。她虽然是个八面玲珑、巧舌如簧的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但是她的交际手段还停留在狡猾的村女层次上,即便有时候有些奸诈也是村女的奸诈。当然,我不否认她天生有手腕与谋略,她知道在宫中谁是好的靠山,谁是她可以依靠的大树。但是她毕竟从小到大没有宫中生活经验,不知道宫中的人际交往与乡下完全不同。虽然她无师自通天生拥有应变能力,并且有本事想结交谁就结交谁,但是她屡次出现判断失误,如妃和赵明德突然入狱让她一时晕头转向,钱大妈妈安排她暂时照管朱春龙又让她一筹莫展。她在黄昏时分出现在朱春龙面前时,朱春龙一声惨叫如同在异地他乡看到亲人出现。他不接近她,反而推开她伸过来的手。当然他不是真的要推开她,他是真的生了她的气,怨恨她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出现。她一言不发地抱起了朱春龙,看着他脸上脏污的鼻涕和泪水,情不自禁地也流下了泪水。远远看着她的太监与奶妈也都跟着落了泪,他们怕泪水被不怀好意的人看到,一个个急急地扭头离开。你说他们都同情朱春龙和他母亲如妃的不幸?也未必,只是一种人性的正常流露。毕竟,朱春龙昨天还贵为皇子,今天就被一记闷棍打落凡尘,明天怎样谁能说得清?也许连凡尘也待不住就被打入阴间。这就是宫中游戏规则,一不留神就从天堂打入地狱,完全没有道理可讲。

那天晚上张三姐带着朱春龙入住偏殿最破最烂的一间房舍,那是钟粹宫靠里边的一间房舍,从前连奴仆也不住,是堆放换季用品的地方,壁虎和蜘蛛爬得到处都是,一股扑鼻而来的霉味让朱春龙再度痛哭。他在张三姐肩头挣扎着,哭声中透露出恐惧与不安。那天晚上被重兵看守的张三姐和朱春龙只得到了春明送来的冷馒头、棒子粥和熬白菜。其实新鲜的熬白菜张三姐喜欢吃,更何况那熬白菜里还加了点虾皮。但是她端在手里的熬白菜熬得像糨糊一样,她突然想起来这肯定不是晚上刚熬的白菜,一定是中午别人吃剩下的熬白菜重新回锅再熬了一遍。朱春龙吃惯了山珍海味哪里肯吃这个熬白菜和冷馒头,他一眼看到就哭闹起来,扬起小手一阵乱打,将馒头碟子打翻,馒头滚在地上。又接着打翻了滚烫的熬白菜,泼到他自己手上,他一声惨叫,手上就烫起了几个大泡。可是这个房间一无所有,隔着一扇铁门才是前面守卫兵士居住的地方,张三姐抱着朱春龙来到铁门前猛拍,无人应答。她只好重回杂物间,从发鬏上取下银簪,放在嘴里以唾沫消毒,然后挑破水泡。朱春龙发出杀猪般的惨号,一直到半夜哭累了才沉沉睡去。宫中就是如此势利而残酷,如妃被拘押的事马上传到各处大殿,冷宫也不例外,如梦令得到消息后暗自啜泣了一夜,到鸡叫头遍还在抽泣,睡在她隔壁的玉妃突然就满脸恼怒地冲过来:“哎,你有完没完?你闹腾了一夜还让不让人睡觉?号丧号丧,现在房也没烧人也没死,你这是号的哪门子丧?”如梦令以前在冷宫也是说一不二的人,想到姐姐哥哥押进大牢还没过夜,这欺善怕恶的人就一个个冒出来对付她,不禁悲从中来痛哭失声。几个平时与玉妃一个鼻孔出气的嫔妃挤在一起冷嘲热讽:“眼泪留着点,最好装在洗脚盆里好留到将来到姐姐坟上去哭。坏事做多了,总要遭报应。”另一个弃妃站出来阴阳怪气地说:“还能等到将来吗?还有那个寿命吗?以我看株连九族、满门抄斩也说不定呢。让她哭个够吧,人家也怕的。”如梦令狠狠擦去眼泪,抄起鞋子朝她们扔过去。几个嫔妃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一拥而上将她压在床上一阵殴打,并且扯烂了她那身藕荷色琵琶牡丹斜领襟上衣,任她白条条的身子在床上翻来滚去,而玉妃始终抱着胳膊站在一旁冷笑。

夏天随着悠远的蝉声姗姗而来,洋槐花一夜之间开遍了宫前殿后,盛开的槐花像雪一样压在青绿的槐树枝上,危机四伏的宫中因为雪白的槐花而充满了祥和和安宁。这份祥和与安宁肯定是短暂的,但是正因为短暂才显得可贵。碧桃送衣裳去浣衣局回来告诉我:“姐姐,你猜我见到谁了?”我说:“见到谁了?”她又和我耍起了小孩子脾气:“好好猜,这个人你认识,你们从前好得穿一件衣裳。”我直起了腰:“是杨白桃,她怎么到浣衣局去了?”碧桃冲我眨巴眨巴眼:“你问我我问谁去?”这一晚我坐立不安,虽然杨白桃入宫后与我渐行渐远,但是我和她的关系非同一般,我能理解她的难处,我更不能坐视不管。是我将她留在奶子府,只想着等风头过去之后重新安排。没想到钱大妈妈不经我同意将她派到了浣衣局,那个脏衣污裳堆积如山并且永远洗不完的地方,也是一个苦海无边甚至比冷宫更让人绝望的地方。宫中许多被打入浣衣局的宫女洗衣裳时,洗着洗着就一头栽进水井里淹死了,这一幕我亲眼见过。一想到杨白桃整日生活在那样的地方我就揪心,我选择一个阒寂无人的午后来到了浣衣局。杨白桃和一排浣衣女围绕着湿漉漉的井台在洗衣,每人面前一只年深日久的腰子盆,盆里装满了后宫五彩缤纷的锦衣,衣裳上横着一块宽大的搓衣板。我的目光在浣衣女中间搜寻,大家都奇怪地看着我,脸上露出谦卑、讨好的微笑。一个浣衣女突然低下了头,我停在她的洗衣盆前,发现她正是杨白桃。杨白桃停下手默默垂泪,大颗大颗泪水滴在盆中的锦衣上。我一言不发,从旁边拖过一只小得不能再小的凳子坐下来,帮她搓洗盆中衣裳。她哭得更凶了,一旁的浣衣女们莫名其妙。她一时停不住哭泣起身离开,我就帮她洗完了满满一盆衣裳。后来,我们又恢复了从前亲密无间的友谊。当然,对于她突然被贬到浣衣局我从不打听,宫中的翻云覆雨我一向习以为常。杨白桃回到我身边时正是小皇上过六岁生日。万岁爷生日是宫中一桩大事,我身边一帮奶妈、女仆成天忙得团团转,人手短缺,钱大妈妈安排奶子府女仆如花来到我身边。如花入宫后在篦头房给娘娘嫔妃梳头做头发做了很长时间,偶尔一次侍候钱大妈妈被她相中,便长期留在奶子府专门为她梳头盘发。有道是女大十八变,如花一夜之间从一个青涩小女孩变成如花似玉、人见人爱的大美女。都说她来到奶子府是来错了地方,她这样的美貌应该去后宫做妃子。只是已经多少年没有选妃了,皇上还是个小男娃怎么选妃?钱大妈妈就将她留在身边,这次因为我这边杂事缠身,钱大妈妈临时将她安排过来,我也没有想到她一来就闹出大事。朱春山突然想起他的玩具木马,找遍了宫中也无法找到。我记起某次朱春龙来宫中玩过那件可以奔跑的小木马,便派如花去奶子府向张三姐打听。漂亮的如花被守卫的兵卒调戏,如花性情刚烈,不管不顾就冲进去见张三姐。张三姐嫌她说话太冲,也不把她放在眼里,两人一言不合就厮打起来,兵卒拉也拉不开,揪打中竟然将朱春龙摔倒在地弄成了骨折。我一直怀疑骨折是张三姐刻意所为,她后来就借机带着朱春龙入住太医所在的东上中门给朱春龙疗伤。那时候朱春山的生日庆典正紧锣密鼓,而朱春山与我形影不离。这么大的一个孩子,只要一出乾清宫他就不肯走路。当然,他身为皇上也不用走路,几十位随从前呼后拥,只要他愿意任何一位太监都可以抱着他。但是他只要我抱,即便坐在九龙沉香辇里他也让我抱着他。他对我恋恋不舍让娘娘非常看不惯,在他向我张开胳膊要求我抱着他时娘娘会在一旁狠狠瞪着他。他也会看眼色,就不让娘娘站在他近旁,发展到后来他只要看到娘娘进入乾清宫就哭着要她离开。娘娘火冒三丈,把所有的怒气都发泄在我身上:“颜嬷嬷,你给我滚,滚出乾清宫。你看看你将小皇上教成什么样子了?他还是我的皇上吗?他连娘都不认了。”她一番唾沫横飞的话劈头盖脸砸过来,仿佛一桶井水兜头浇下来,直浇得我哆哆嗦嗦。我跪在她面前还没来得及申辩,她的话又如同连珠炮打过来:“你颜如月不过就是靠山庄一介草民,你的乳汁哺育了皇上,我们皇宫待你并不薄。你入奶子府才几个时辰,我们就封你为奉贤夫人,你还要宫中如何待你?”我望着高高在上的娘娘,娘娘却始终不肯给我申辩的机会,这让我万念俱灰。我只不过就是尽心尽力给皇上哺乳,他对我的依恋就是儿子对奶娘的依恋。他这么小的一个幼童,虽然贵为皇上但实质上就是一个懵懂的孩子,我又怎么可能挑唆他不近亲母只亲奶娘?朱春山看到我伏案痛哭,也过来拉着我痛哭,这让娘娘越发怒火中烧。耿谦和匆匆赶来拉起小皇上的手交到娘娘手心里,但是小皇上又哭又叫不许娘娘靠近他。耿谦和再次上来试图抱起朱春山,朱春山躲闪着对娘娘大叫:“走,走,我不要,不要再看见她。让她走开,她是吃人喝血的黄袍老妖。”娘娘痛哭起来,悲伤过度差点摔倒。耿谦和和安小平扶着她一路踉踉跄跄离开了乾清宫。小皇上抱着泪流满面的我悲伤哭叫:“阿娘,阿娘,带我回家,带我回家。”他踮起双脚向我伸出手,这是他求抱时的习惯动作,我抱起他用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哄着他:“有阿娘在不哭,有阿娘在不哭,你是小皇上,哪有皇上哭鼻子呀?”他不知道皇上为何物,但是有我哄他渐渐停止了哭泣。韦忠贤被娘娘叫来,钱大妈妈也随同过来。紧接着太后、言如鼎、王不欢一个个赶来,但是任何人想从我手中夺走小皇上也不可能,他像只小壁虎似的紧贴在我怀中,他的小小脑袋就软软地垂在我肩膀上。他双手死死搂住我的脖子,这时候他不哭也不闹,不搭理任何人,只是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时不时地趁我不注意,腾出一只手抚摸着我温暖而柔软的乳房,抚摸我身上那件绛紫色绲青缎边的金雀云雁细花绸锦衣。这时候他的表情是满足的愉快的,他的表情告诉我,他认定我的乳房是他的领地,就如同这紫禁城这顺天府这大明江山全是他的领地一样。他的明目张胆、无所顾忌最终给我和他招来一场祸端,也让娘娘痛下杀手,不惜一切代价将我赶出紫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