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云谲波诡
朱春山失踪归来之后对我更加依恋,有时候他伏在我怀中眯上眼睛咕噜咕噜吃奶,会突然将眼睛朝上翻起看看我是不是还在,确认我还在他身边并且紧紧搂着他,他才放心地重新眯上眼睛咕噜咕噜吃奶。吃饱之后他并不从我怀中离开,而是习惯赖在我身上一直到入睡。虽然入睡了还是很警醒,只要我停止哄拍将他抱到龙床上,他马上惊醒发出不安的哭声,甚至假装哭泣,因为那分明是干号,并没有眼泪。他所有努力就是不让我离开他,让我在龙床上陪他睡觉,这让耿谦和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我在龙床上用半个身子依偎着朱春山,用身体的温暖和暄软告诉他我没有离开,我就在他身边一直陪伴着他。其实他已经睡着,可是只要我抽身离开哪怕动作轻得不能再轻他马上就会惊醒,发出声嘶力竭的哭号。当他再一次沉沉睡去时,耿谦和站在龙床边轻轻说:“这次小皇上是彻底睡着了,这次小皇上是彻底睡着了。”我知道耿谦和的意思,再一次将他搭在我乳房上的小手轻轻拿下,他马上就醒来,眼睛也不睁开,发出不安的哭泣,像小孩子被人夺去玩具或让蚊子叮了一口那样哭泣。我只好又依偎着他睡下来,他在我的怀抱中很快安静下来,这让我非常奇怪又吃惊,他好像即便睡着了也睁着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只要我试图离开他总会马上醒来。可是我作为奶妈和小皇上同床共枕大逆不道,我困惑地看着耿谦和,他说:“我去找娘娘。”安小平站在一旁说:“还是去叫大公公。”
王不欢和娘娘前后脚赶到,他俩虽然急得团团直转却束手无策,韦忠贤迟迟没有露面,只有钱大妈妈和钱如意匆匆赶来,但是一老一小两个女人也毫无办法。最后安小平带来的消息是韦忠贤有病无法前来,这让娘娘怒火中烧,她脱口而出:“好端端的有何病?天花?肺痨?怪不得顺天府的人都呼他九千岁了,九千岁倒逼万岁爷呀!”娘娘知道韦忠贤摆架子就是要拿捏她,就是不把她和王不欢放在眼里,对他们不肯公开提拔韦德贤为东厂督主心怀不满。但是韦忠贤是个有分寸的人,他知道他的一切全是娘娘恩赐,没有娘娘他什么也不是。他已经向娘娘传达了他的不满,然后给她一个台阶。在耿谦和出现在他面前之后,还是见好就收,马上装作病歪歪的样子来见娘娘和王不欢,他的主意就是绝不让我上龙床陪睡,这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皇上龙床只有皇后娘娘和嫔妃承受皇恩雨露才能上,怎么可能让奶子府奶妈登上龙床?当务之急就是除掉我颜如月,哪怕任小皇上哭死。而且他还咬着牙认定,哭绝对哭不死人,就让小皇上哭得昏天黑地好了,让他哭过七天带八夜看他还哭不哭。娘娘听了韦忠贤的一番话连连点头,她就是喜欢韦忠贤的杀伐和决断。虽然他只是一个公公,但他很多时候真的有男子气概,特别是他的毒辣和残忍,你从表面上根本看不出来,他外表总是给人一种斯文、儒雅的印象,喜欢书法与古董。后来从李连城口中得知,韦忠贤其实在这个时候与韦德贤密谋决定迅速除掉我,所有细节全被锦衣卫掌握,就如同李连城的一切被韦德贤掌握一样,他们在宫中的关系永远是明争暗斗、你死我活。他要暗杀我现在回头想起来完全合情合理,这取决于他和娘娘的关系。如果娘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他在宫里宫外做九千岁,让韦德贤步步高升大权在握,那么他是愿意与娘娘愉快合作,背靠这棵大树。如果娘娘和王不欢总是想方设法限制他的权力,对他的一些要求置之不理,他当然不会善罢甘休,会考虑换个靠山或者干脆借助大金势力让韦德贤上位,这才是他最终的目标。这是一个远大的目标,对于有远大理想的韦忠贤来说一点也不着急,他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在静候了一个月娘娘那边仍然没有任命韦德贤的消息之后,韦忠贤决定开始动手给娘娘一个下马威:先除掉我——之所以先除掉我并不是表明他们对我有多么仇恨,只是碰巧我是小皇上的奶妈,而且是小皇上须臾不可或缺的奶妈。我如果走了,小皇上性命将岌岌可危。另外一点就是他们早就发现我是某种势力安插在小皇上身边的卧底,我的潜伏给他们接近小皇上带来很多麻烦和障碍,很多时候他们难以对小皇上直接下手,除掉我是对娘娘也是对我身后势力的一个警告,如果他们仍然执迷不悟,那么下一个就除掉小皇上,他和韦德贤秘密商量了行动方案。也就在那天晚上,李连城的白龟竟然出现在钦安殿门外,被太监春明发现送到韦忠贤写书法的长桌案上,人们对钦安殿出现一只乌龟感到十分惊奇。而韦德贤一眼就发现乌龟嘴里的蜜蜡纸,纸上有字:杀人者必偿命!韦德贤立马将字条拿给韦忠贤看,韦忠贤看了又看,然后问:“你以为是谁干的?”韦德贤说:“李连城?我们也派人去锦衣卫查了,李连城的白龟离奇失踪。”韦德贤说:“这么明显的失误倒是进一步证明,此事并非李连城所为。一向做事缜密的李连城不可能出现如此重大的低级失误,这是有人故意将视线引向他,恰恰说明不是他干的。”韦德贤说:“那依九千岁的意思……”韦忠贤说:“将白龟放归原处,暂时不急于动手,静候事态发展。”韦德贤说:“今晚坤宁宫请来万里红唱戏,遍邀宫中嫔妃看戏。”韦忠贤点点头:“多多布下耳目,以防万一。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你要死死记牢,你的对手是锦衣卫。输给任何人都可以,绝不可以输给锦衣卫。”
那天晚上宫中戏场波澜无惊,所有的嫔妃无不被万里红妖娆妩媚的扮相和温婉动人的唱腔所打动,纷纷往戏台上扔赏钱。那天晚上我没有去如妃的钟粹宫,凡是如妃那边发生的事我绝对不会去掺和,这是范稳婆给我下达的密令,因为如妃与娘娘是一对冤家,得罪了如妃我还可以留在宫中,得罪了娘娘我只有死路一条。那天晚上我留守在乾清宫,无意中我碰到了送点心的银铃被往宫中送菜的邹老五调戏。银铃就是个傻瓜似的女人,邹老五在胸前摸一把屁股上掐一把,她非但不生气反而很享受似的发出难听的呻吟。那呻吟像冷宫里夜猫子发出的号叫让人寒毛一根根倒竖起来,我不安地发出重重的咳嗽声,提醒这一对不要脸的男女注意这是在宫中,别不顾一切随时随地苟且起来。第二天我狠狠斥责了银铃,银铃跪在我面前自扇嘴巴:“夫人不记小人过,小人是一时糊涂,被那个臭男人强逼受到惊吓,竟然一时没有想起来拒绝,也是怕他隔三岔五往宫中送菜,又怕我一个孤女在外遭到他的报复。”明明我听见她那肉麻的呻吟声,却反过来说受到邹老五的逼迫,我一时气不打一处来,再度狠狠斥责她。她一时伏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痛哭流涕,又让我于心不忍。她走后不久李连城进来,这是小皇上朱春山失而复得之后我第一次见到他,他身着一件宝蓝色缂丝泥金银如意云纹缎裳,仍然那么年轻而帅气,让宫里的女人怦然心动。因为田小娥突然有了消息他对我似乎不再像从前那样充满激情,这让我有些醋意。他明显感受到我的冷淡,我白了他一眼:“去找你的田小娥吧。”他突然板起脸:“刚才银铃为什么哭着离开?”我停了一会儿才回答他:“这些奶妈一个一个不像话,给她三分颜色就能开染坊,竟然公开和送菜的老男人勾勾搭搭,越来越不像话,把宫中当什么地方了?”李连城会意一笑:“你是少见多怪,我是见怪不怪。宫中是什么地方?宫中在民间看来是天子住的地方,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方。但是宫里住着的也是人,皇上是人贵妃也是人,奶妈是人太监也是人,所以一到晚上你就看吧,各个角落里男人女人苟且的苟且、爬灰的爬灰。”他自知失口,马上闭上嘴与我交换着目光,那深情的目光向我透露出信任,还有亲切和关爱,正是这份信任和关爱让我一直与他保持频繁的联系,甚至是亲密的交往。他看着我,然后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把手交给我。”我本来手平摊在膝盖上,听到他这样一说反而缩回了手。在宫中,别说男女拉手,就是无事面对面坐在一起也不允许,被发现了按宫里的规矩脱光衣服露出屁股笞杖侍候。他见我不同意,突然抓住我的手将手掌朝上翻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们的指纹斗和簸箕一模一样,我一直想不明白。”他将手指肚上的指纹给我看,像水面上涟漪的纹路称为斗,另一种中心有斜纹的称为簸箕。他将我的手和他的手并拢在一起,然后看着我:“真是太神奇了,我看看你另一只手。”这只手我藏在身后再不肯让他看,他直视着我的眼睛:“我从小到大阅人无数,从来没有遇到与我指纹一模一样的人。你知道吗?我们都是富贵之人,我会唱一首童谣……”就在这时候,朱六指在窗外一声招呼,我趁机抽回手,李连城转身快步出去,我听到他们交流的惊天消息是正在宽衣解带的神秘男人被堵在如妃床上。
那是一个后来在宫中引起轰动的场面,据说那个男人和如妃正在床上颠鸾倒凤,如妃那件莲青色宫缎素雪绢裙就扔在地上。而如妃的钟粹宫早被女仆和太监层层把守,别说大活人,恐怕连一只鸟也飞不进去。朱六指守在房顶上三天三夜才偷窥到千载难逢的一幕,他后来在李连城的安排下破窗而入进入钟粹宫,活生生地将如妃捉奸在床。也就在同一时刻钟粹宫灯火齐灭一片混乱,守宫的太监与锦衣卫兵卒在黑暗中打成一团。太监们哪里是锦衣卫兵卒的对手?锦衣卫人人在内校场练得身手矫健,像猛虎下山一样将太监一个个扑倒在地。灯笼很快重新照亮了钟粹宫,朱六指一脚就踢烂了如妃寝殿那扇雕刻着凤穿牡丹的精致木门,灯笼照着如妃苍白的脸,她拼尽了力气一声断喝:“给我滚出去。”半个房间黑压压站满了锦衣卫的兵卒,朱六指说:“贵妃娘娘息怒,奴才奉命前来搜查,实在没有办法,请娘娘息怒,奴才相信事实会还娘娘清白。”朱六指回头示意了一下,提着灯笼的兵卒马上在宫中各处寻找,很快将哆哆嗦嗦的神秘男子从床榻下拖出来。这男人缓缓站起来,揭开头上包着的衣服,原来竟然是个女的,正是那位在顺天府红透半边天的万里红。如妃马上跳下床又哭又闹:“睁开你们的狗眼看清了吧?看清了吧?说我如妃偷人?她是女人,我也是女人,女人跟女人如何偷人?你告诉我,你来教教我。我不过就是犯了戏瘾,跟万里红换上戏装唱唱戏而已。你们就是狗眼看人低,诬陷好人——”她突然扑上来拉起李连城的手:“走,我们找太后、娘娘评理去。”李连城冷冷一笑,从口袋里掏出一条蝴蝶丝帕:“这是如妃和哪位有情人的定情物?如妃千针万线亲手所绣,想必刻骨铭心不会忘了吧?”李连城展开丝帕,上面有一行手绣而成的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如妃大惊:“你这捏造的证据从何而来?”李连城说:“娘娘,到太后面前我会给你带来证人。”
这个证人就是酸枣,上午就要带证人酸枣前往宫中,没想到当天大清早酸枣被人割去舌尖。李连城发现酸枣时,酸枣昏死在奶子府与番经厂一墙之隔的巷道中。此举更加大了娘娘对如妃的怀疑,娘娘早就想除掉如妃这个心腹大患,向太后告状怀疑朱春龙并非先皇朱由明之子。太后端坐在大殿上似乎昏昏欲睡,也许是在苦思冥想这件事该如何处置。王不欢说:“其实,滴血认亲是最后的办法。”言如鼎摆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先皇驾崩五周年,要在社稷坛举办三个月国祭。举国之祭之时给皇子龙孙滴血认亲,此等有辱先皇之事岂不让世人斥骂?要做,也等得国祭结束之后。”言如鼎的决定让娘娘有几分窃喜,待太后和言如鼎走后她对王不欢说:“我想悄悄给朱春山、朱春龙做一次滴血认亲,如果他们是亲兄弟我们就不再公开,以后也要坚决阻止给朱春龙滴血认亲。如果不是,那正好趁机除掉如妃。”王不欢说:“我明白皇姐的意思,这个主意实在是高。”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这天晚上,韦忠贤向娘娘报告赵明德密谋宫廷政变,娘娘和王不欢当即安排抓捕了赵明德、如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