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想象范稳婆那一番话给我带来的震撼，马背生的震撼应该也和我一模一样。我不敢追问范稳婆，沉默着离开了奶子房。我每日作息都由敬事房的耿谦和记录在案，就和后宫嫔妃一模一样。我知道范稳婆会向我交代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也印证了我对她的印象：这个外表毫不起眼的老稳婆，内心可能隐藏着巨大的秘密。但是自从那天晚上她离奇现身之后就再也没有单独与我相处，她在有意回避着我。马背生第二天不辞而别，他带走了银环，只是留下一封尺素，上面只有一行字：从此一刀两断。我拿着那封由耿谦和传递到我手上的尺素哭了很久，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我抬起头，发现范稳婆就在不远处默默注视着我，她对我说：“你要哭就好好地哭上一场，流泪总好过流血。”她停了停，又说，“明天是你的生日，我知道你是宫里的奉贤夫人，自有官家为你做寿。但是你若看得起我一个老稳婆，我来为你做一次寿，也没别人，就我们俩。”我对做寿没有一点兴趣，我其实更在意我的身世，想到这一点我突然浑身发麻，抓住她的手：“范稳婆，你告诉我，为什么你说我家本来就在紫禁城，我颜如月本来就是宫中皇族?请你告诉我。”范稳婆一动不动任我死死攥着她麻秆似的胳膊，然后笑了起来：“想听吗?我知道你想听，我也想告诉你。明天晚上这个时候，就在东安门外的奶子房，我给你过生日，到时我会告诉你。”

我信以为真，在当天奶子府为我举办了盛大的生日宴之后，我从乾清宫哺乳出来范稳婆就在宫外等我，我们又去奶子房过了一个只有我们两人参加的生日宴。范稳婆用她老家的方式给我过生日，她守口如瓶，对我的提问只字不答。我很不开心：“你不是说今晚告诉我吗?现在又没有外人。”范稳婆说：“你现在身份不同，你是奉贤夫人，你必须答应做我的女儿。否则，到时你在娘娘面前说我的坏话要我的命，那是小菜一碟。”这一次我真的非常生气，站起身来准备扬长而去，她脸上堆满谦卑的笑容：“如月，我也是冒着杀头之罪将你接到宫中，你一定不要自轻自贱。你就是宫中皇族，紫禁城就是你的家，你一定要心字头上一把刀，忍!对不起，很多事我现在不能说，时候没到。你相信我，相信你的干娘，我高攀了你。”她固执地让我做她的干女儿，并且为我准备了干娘应该准备的礼物：葱绿色白玉兰散花纱衣、古烟纹碧霞罗衣，还有一双厚底绣花大红鞋，而且一定逼着我在当晚就穿。我知道今后会和一直默默关心我、帮助我的范稳婆发生许多故事，我不想违逆她的一片仁慈之心，我穿上白玉兰散花纱衣，也穿上那双厚底大红鞋，鞋帮子上绣着的合欢花更让我欢喜不已。范稳婆前前后后帮我着装，然后满意地点点头：“你就是一个皇子龙女的坯子，你做奶妈实在可惜。”她又说，“以后每逢生日干娘都要送干女儿一套衣裳，干娘喜欢干女儿穿得像嫔妃一样好看。”我说：“我不要稳婆花钱。”范稳婆瞪了我一眼：“干娘为干女儿花钱是应该的，干娘不为干女儿花钱为谁花钱?我又没个一儿半女，你就是我最贴心的女儿。在奶子府在后宫你是奉贤夫人，在我眼里你就是个乖巧懂事的好女儿。”说心里话，就在这个晚上我对她开始有了一丝依恋，那是一种女儿对母亲的依恋，隐约的淡淡的，但是它确实在我心里升起。也就是在这个夜晚我才再次发现，我和她始终生活在严密的间谍控制之下，是外面一阵打斗和呵斥惊醒了我，原来在范稳婆帮助我试穿衣服的时候，一直守在我身边的碧桃偷偷溜出奶子房玩去了。她永远是个贪玩的小女孩，爱玩爱笑又爱闹，我有时候对她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她当成我不懂事的小妹妹。可是我没有想到她已经和崇智殿的小和尚小明子打得火热。那天小明子借着买香来看碧桃，两个人竟然称兄道妹，一同跑到附近夜市上玩。就是上次大德子与我接头的花津桥上，那里一入夜各处都点起了红灯笼，达官贵人平民百姓川流不息。碧桃和小明子玩疯了，一个忘记了奶子府女仆身份，一个忘记了崇智殿小和尚身份，成为一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小女孩小男孩，最后竟然手牵着手。小明子买了串冰糖葫芦给碧桃，一路送她回到了奶子房。他们俩就站在合欢树下你一口我一口吃着冰糖葫芦，被钱如意逮个正着。钱如意一直在室外窃听，发现碧桃与小明子你喂我我喂你吃着一串冰糖葫芦惊得大叫一声，就是传到我耳中的那声惊天动地的尖叫，奶子房像被惊动的蜂巢，候补的奶妈们如同受惊的马蜂一样滚滚而出围观被捉住的碧桃与小明子，几个太监在钱如意授意下拿来麻绳将碧桃与小明子捆绑起来。我和范稳婆在里面听了一会儿，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这时候我走出了奶子房，对钱如意说：“对不起，是我疏于管教，碧桃是我带来帮忙拿东西的，小明子是我远房姨娘的侄子，过来看我的，冰糖葫芦是我送给他的，大概看碧桃眼馋让她吃了几颗。”我转脸问小明子：“是不是?”小明子非常机灵，马上接上话头：“我看碧桃馋得直流口水，我怎么吃得下去?就让她吃了两颗，谁知道就让她看到了，她在黑暗中一声惊叫吓了我一跳。”我会意一笑：“半夜三更你在檐头窗下像壁虎似的趴着做什么呢，不怕吓着人家?”钱如意一时面红耳赤，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是来看望奉贤夫人，带了两颗合浦珍珠一不小心掉落到地上，我就是满地找、摸。”我心照不宣地看了看众人，然后摇摇头：“又不是夜明珠，这外面漆黑一片你上哪里找去?”我打了个马虎眼就把这事糊弄过去。我相信了钱如意的话?不会，我根本不相信谎话连篇的钱如意，无论是紫禁城还是奶子府，包括敬事房和锦衣卫，我其实一个也不相信，但是这个时候我不能让钱如意下不了台。让钱如意下不了台就是让钱大妈妈下不了台，让钱大妈妈下不了台就是让韦忠贤下不了台，让韦忠贤下不了台也就是让我自己下不了台。我断定是钱大妈妈安排了钱如意暗中跟踪窥探我和范稳婆的一举一动，钱如意肯定就在窗外窃听，发现碧桃与小明子男女私情不过是她的意外收获。而无论钱如意或钱大妈妈，她们的后台老板应该是韦忠贤无疑。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虎视眈眈之下，我后背感到冷飕飕的，有过一刹那不切实际的幻想：也许我入宫是个天大的错误，也许在靠山庄做个清贫的农妇更适合我，给老人送终，把女儿养大，种十亩麦子和棉花，秋天来了就背着背篓和马背生一边说着话一边摘着无穷无尽的棉花，这样的日子现在想起来也没那么苦，甚至还有点甜蜜。

宫中短暂的风平浪静之后，新一轮内斗重新开始。其实要细说起来宫中从来没有风平浪静的时候，不过就是两起内斗之间有一段相对平静的间隔。这次内斗的起因仍然是韦忠贤，他多次暗示娘娘提拔韦德贤为东厂督主，而娘娘因为难以平衡宫中各方势力一直拖延不办。韦忠贤忍无可忍与娘娘对着干，几乎是公开卖官鬻爵，娘娘也是充耳不闻。李敬堂等老臣在早朝上的奏议引发强烈反响，但是奇怪的是如此板上钉钉的事实娘娘却并不重视，最后压下题本。娘娘的态度引发宫中各种各样的猜测，包括太后和言如鼎，也包括李敬堂和赵明德。韦忠贤审时度势后决定适可而止，他是分寸把握得特别好的人，他知道娘娘的忍耐也有限，而且他很清楚娘娘的底线在哪里。他知道娘娘此时此刻不会有心情召见他，他有他的办法。他回避娘娘和王不欢，在宫中完全不作为，甚至一连多日流连在千岁宫，让娘娘和王不欢的愤怒达到极点。即便到了此时他仍然不肯出面，只派宫中的大太监安小平直接给娘娘呈上一封尺素，上面只有八个字：吾皇飞天，源于幻术。所谓的幻术就是魔幻之术，大明宫中也有来自西域的艺人表演过吞刀吐火、大变活人的幻术，令人啧啧称奇。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原来宫中发生的惊天奇事仅仅只是魔幻之术，他可以想象到太后、娘娘、王不欢得到消息之后的震惊。这一招就是他的撒手锏，其实他早就和韦德贤查清了幻术的经过，但是他不告诉宫中，而是先作弄他们，将他们在股掌之间玩弄一番，那是他永不厌倦的猫捉老鼠的游戏。在最后的关头或者说在最紧要的关头，他才将掌握的惊天隐秘公开，让他们吃惊地发现，韦忠贤真是个高人，是宫中独一无二的高人，没有人能比得上他。他们虽然贵为太后、娘娘和首辅，却根本比不上他，也根本离不开他。

娘娘的指令很快传来，请韦忠贤速速入宫，所有的经过与他想象的一模一样，他身着烟罗紫金丝银线织锦宫礼朝服坐着八抬大轿来到乾清宫，娘娘和王不欢早就恭候多时。韦忠贤以礼叩拜，娘娘忙说：“大公公免礼平身。”韦忠贤缓缓起身，左右环视一下，发现偌大的乾清宫就他们三人。王不欢会意一笑，代娘娘发问：“大公公的魔幻之术从何说起?”韦忠贤不疾不徐地端坐下来，脸上一如既往地平静如水：“娘娘、首辅莫急，待我细细道来。千真万确这是一场高手表演的幻术，而且与一个人密切相关。”娘娘皱起了眉，王不欢说：“大公公，此等塌天大事分明就是株连九族之罪，绝非儿戏之言。”韦忠贤说：“娘娘、首辅，我大公公入宫三四十年，何曾有过儿戏之言?此等瞒天过海幻术只有他能做到。”娘娘问：“谁?”韦忠贤说：“李连城。”王不欢吃了一惊：“李连城?”韦忠贤说：“对，与他密切相关。他养龟当玩物早被东厂掌握，但是娘娘、首辅有所不知，李连城养龟从来不当玩物，只为传递情报。东厂虽然没有公开设立，但我手下早就开始秘密追查，得知李连城养的是母龟，而春月正是龟鳖发情季节，韦德贤利用公龟引诱出母龟交配，终于在龟嘴蜜蜡纸上得到情报，小皇上与颜如月失踪就是人为设计的魔幻之术，他们将大变活人戏法搬到宫中，而幕后的指使者正是李氏父子。”娘娘说：“口说无凭，证据呢?”韦忠贤早有准备，传上心腹安小平，将那张用丝绢包裹的蜜蜡纸呈上。后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王不欢与娘娘当着韦忠贤的面承诺，就在近期公开设立东厂。同时认定，宫中从假情报、小皇上失踪到神秘龟辞，一连串诡异之事有可能全是锦衣卫李连城所为，而李连城背后的主谋就是李敬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