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红极一时
三天后的一个早晨,那是我最为难忘的一个早晨,那是我此生度过的最美好的一个早晨。蓝得像绵竹布的天空清澈如洗,一轮红红的太阳挂在万里无云的碧空中,温暖的阳光洒下来照耀着顺天府密密麻麻、灰头土脸的四合院,当然也照耀着金碧辉煌的紫禁城。积雪像山一样堆满了紫禁城,宫前殿后,梅花幽幽地绽放,清冽的芬芳让人情不自禁对冬天生出喜悦之情。昭和殿和紫光阁那里,红梅与绿梅开成了一片香雪海。我身着莲青色乱针刺绣妆花绵裙坐在布满阳光的窗前,闻着或浓或淡的花香竟然生出一种心满意足的喜悦。小皇上朱春山就睡在龙床上,他吃饱喝足躺在阳光中像只酣睡的小猫一样发出细微的鼾声。仅仅由我哺乳了三天他就明显白胖了一圈,露在锦被外的胳膊肥嘟嘟的,像刚出水的嫩藕。他的眼睛眯缝着,带着满足的静谧的笑容,似乎随时发出开怀大笑,从那份笑容里你就可以感受到他的健康和快乐。我就那么懒散地坐在一旁注视着朱春山,碧桃和银铃等几人笑眯眯地进来,碧桃手里拿着一束梅花,那是一束正在盛开的梅花,金黄的花蕊微微下垂。碧桃不便直接进入乾清宫,她举着梅花将脸掩在花束后面,然后远远地向我挥了挥:“你的花。”我向耿谦和叮嘱了几句就走出来,碧桃身边站着酸枣、翠柳和银铃,她们是娘娘重新安排在我身边的女仆。碧桃说:“我就知道你喜爱梅花,顺手给你采了几枝。”我领着酸枣、翠柳她们走进偏殿,现在这里是我长期居住的地方,任何奶妈、稳婆、太监也不能随便进入。偏殿前停着一辆马车,车上满载着娘娘赐给我的礼物,一件荸荠紫色的百宝箱被安小平缓缓打开,他用略带童音的沙哑嗓子向我报出宝物名字:“太后和娘娘赐稳婆颜如月秋葵纹玉带一对、鹦鹉水晶环两尊、石榴红金链琥珀坠一副、嵌宝石双龙纹金镯一双、佛像形和田玉玉握两只。”另有各色天南海北进贡而来的奇花异果、美味佳肴。看着太监们一趟趟往我所住的偏殿里拿东西我的心其实是七上八下、五味杂陈,因为我知道在宫中一旦得宠一旦走红,肯定会有许多嫉妒乃至仇恨的目光盯上你,那么灾祸也就离你不远了。太后和娘娘所赐的金银珠宝和山珍海味早就在宫中传得尽人皆知,我控制不了局面,我不可能拒绝太后和娘娘的一番好意,不管她们是出于何种目的,我作为奶子府一介奶妈不可能拒绝,我只能感激涕零地接受,包括接受碧桃、酸枣、翠柳和银铃按照娘娘的旨意为我提供服务。我又回到了初入宫时的那种状态,我在奶子府一夜之间又成为仅次于钱大妈妈的人。我每天早上一睁开眼,四个贴身宫女就一拥而上,穿衣的穿衣、穿鞋的穿鞋,梳头的梳头、绞面的绞面。我打心眼里不喜欢被她们如此隆重地侍候,我已经在这上面栽过一个大跟头,几乎是死里逃生。我不要这样的大起大落,我害怕它再来一次,再来一次我肯定逃不过这一劫。但是我有什么办法?太后和娘娘几乎隔日就要来看我一次,她们出现的时候都是前呼后拥,场面浩大。看着小皇上活宝似的在乾清宫满地乱跑,太后和娘娘开心得合不拢嘴,任命我为奶子府新晋奉贤夫人,风头一下子超过了资格最老的钱大妈妈。我清楚地记得那个在奶子府举行的晋升仪式,太后和深居简出、一言九鼎的王爷言如鼎都出席了,娘娘和王不欢更是早早就来到了奶子府,包括小皇上朱春山。朱春山被老太监耿谦和抱在怀里,他成为仪式现场最引人注目的一位。我也看到了韦忠贤、李敬堂,当然也看到了李连城与韦德贤。我甚至还看到了如妃、赵明德和张三姐。他们和现场所有来宾一样兴高采烈,看不出任何异常举动,但是我能想象到他们的不甘和妒忌。我听说那天晚上如妃与赵明德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对他们姐弟来说这是极其罕见的一次。事情的起因是如妃的妹妹如梦令在冷宫被玉妃扇了耳光,这事要说起前因后果就一言难尽。在宫中像如妃和如梦令这样同胞姐妹双双成为六宫嫔妃的其实并不多见,如妃当年和娘娘、玉妃一样也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嫔妃而已。她们虽然经过层层选拔最终留在宫中,但是后宫嫔妃多得像蜜蜂像蝴蝶,她终其一生可能连皇上的面也见不到一次,更别说沾上雨露之恩。娘娘在宫中崛起,从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妃子一跃成为皇后,她的手段和谋略启发了如妃,终于让她通过贿赂背妃太监沾上了皇上的雨露之恩,从而怀上皇子朱春龙,让她脱颖而出入住钟粹宫。据说那晚本来皇上点的是玉妃,而玉妃恰好快要来月例,正是千载难逢的怀皇子的机会。如妃大把大把的银子没有白花,她横插一杠子的结果就是她替代玉妃上了龙床怀上了朱春龙,而玉妃在皇上驾崩后被打入冷宫,两位皇妃间的梁子就这么结下。老天给了玉妃一个出气的机会,如妃的妹妹如梦令也和她一样被打入冷宫,隔三岔五两个女人就会恶战一场,都是鸡毛蒜皮小得不能再小的琐事,比如你晾的恭桶正对着我的门头,或者你迎面走来却不肯侧身让过,两个女人从春吵到夏,从秋骂到冬,但是撕破脸来动手掐腮帮扯头发这却是第一回。如妃让赵明德去替妹妹出口恶气,赵明德不方便与女人面对面交锋,派出了部下邹达开。邹达开回复的信息吓了他一跳:“我们听到冷宫的嬷嬷警告,说玉妃如此猖狂是因为有李敬堂撑腰——玉妃原来是李敬堂的人。”
邹达开的发现最终促成了如妃与韦忠贤的合作,这是如妃与韦忠贤无数次分分合合中的一次。他们从来不会从人情出发,他们只会从利益出发,这就注定这次合作不会是最后一次,当然也注定了这次合作不可能长久。对他们来说,朋友间的合作是暂时的妥协,而敌人间的挑战才是他们不变的常态,道理很简单,因为一山难容二虎。他们这次合作是为了瓦解共同的对手李敬堂,从我身上、从玉妃身上打开突破口是比较容易做到的,因为当时引发李敬堂关注并出手相救的女人只有我和玉妃。玉妃身处冷宫,如梦令可以盯紧。而我现在住进了乾清宫偏殿,韦忠贤与钱大妈妈也鞭长莫及。张三姐虽然多次向我示好,但是我对她一向有防范之心,我们不可能做到亲密无间。如妃想到了杨白桃——杨白桃虽然倒向了张三姐令我难过,但是我为人仁慈,只要杨白桃诚恳劝说,我必定还会敞开胸怀接纳她。为了让杨白桃打动我,他们还使出一招苦肉计。我记得那是个早春的日子,好像是二月二龙抬头那天,出了几天很大的太阳,小南风一吹,太阳晒在人身上就软绵绵的,光线里有一点耀眼的金黄,海棠花红红的花蕊也一簇簇绽放,这时候你就会感觉到,又一年的春天姗姗而来。如妃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决定第二日到内校场放风筝,顺便请奶子府的奶妈们到太液池边上的五龙亭吃荠菜春饼。内校场就是皇家练兵场,沿宫墙一路往北走过了北安门,那一大片看上去很辽阔的草地就是内校场,宫里的锦衣卫经常在此骑马练兵。从内校场往太液池这边走,近水的一处楼台就是五龙亭,本来是宫中钓鱼、赏月、看焰火的好地方,在这里尝春饼应该也是一桩让人开心的乐事。我和范稳婆都接到了钟粹宫的邀请,钱大妈妈当然也接到了邀请。宫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常常也会发慈悲之心,邀请下人们一起张罗一些别开生面的趣事拉近感情,也有拉拢下人、展示亲民爱民之意。往往这样的事在几个贵妃之间比赛般进行,也有暗中较劲的意思。级别太低的妃子则没有资格主持大规模的宫中活动,当然她们也不会丢人现眼。这样的事一般只在太后、娘娘、如妃、玉妃、珍妃之间轮番举行。如妃也是很多年没有出面主持,那天的内校场上春风扑面阳光明媚,花团锦簇的宫女和嫔妃们三五成群有说有笑地在放风筝。无数风筝布满了天空,有的是蜻蜓有的是蜈蚣更多的是蝴蝶和大雁,它们在天空出现引来了很多真的大雁,大雁追逐着大雁风筝并且紧追不舍,引起放风筝的宫女们大呼小叫。我放了一会儿风筝就和碧桃、酸枣一起去内校场草地上挖荠菜。荠菜还没到开花的时候,没有开花的荠菜是最嫩的荠菜,细瘦的身影夹在草丛中不易被人发现。但是这难不倒我,我在靠山庄年年开春都要挖荠菜包荠菜饺子,我眼尖得很,很快就和碧桃、酸枣剜上小半篮子荠菜。我们拿着荠菜到了五龙亭,我看到了如妃、张三姐她们都在包荠菜春饼。跟在我们身后出现的是杨白桃,她乍一看到我微微一愣,我向她微微一笑,她脸上露出一丝羞怯。她已经完全不是靠山庄那个村女,她穿一身湖碧色烟云千朵蝴蝶裙,显得很有风情的样子,她略略低下头就和我侧身而过。我不知道她们是如何发生争执的,等我听到一声刺耳的尖叫之后,五龙亭那里已经吵成一团。当时我正在太液池畔清洗荠菜,碧桃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告诉我:“杨白桃出事了,主子打了她。”我赶到五龙亭时张三姐正在用脚踢打杨白桃,她的脸色铁青,拿着杨白桃择净的荠菜说:“你们大家看看,她的心有多毒?竟然把断肠草混进荠菜中,这不是成心要毒死我主子吗?这良心让狗吃了,主子对你的大恩大德你全都忘了吗?你这个狼心狗肺的贱货。”杨白桃痛哭流涕、跪地求饶:“荠菜是一棵一棵剜的,怎么可能混进断肠草?我是一棵一棵剜来的。”张三姐举着那根断肠草横眉立目:“铁证如山你还抵赖?”如妃怒不可遏:“让公公拖出去笞杖侍候。”如妃说着就起身去看放风筝,几个穿枯叶色薄罗长袍的太监拿着笞杖过来拖起杨白桃从我身边经过往内校场一侧走去,杨白桃一路惨叫着冤枉。我的心里一阵阵抽痛,眼泪止不住往下滴落。在靠山庄,我和杨白桃从小就是闺蜜,虽然入宫后她做了有违姐妹之情的事深深伤害了我,但是我总感到情有可原。而且我一直深信,在适当的时候我一定要找机会和她深谈一次,我们肯定会冰释前嫌。想到此我马上以奉贤夫人身份从太监手上救下遍体鳞伤的杨白桃,她在偏殿里向我哭诉自己的冤枉,我能理解她和黑娃一起入宫为了出人头地那种无可奈何的心态,当时我不也是和现在的她一模一样吗?我们重新和好如初,我安排她取代酸枣来到我身边,奶子府当然不会有异议。现在我可以在奶子府当一半的家,韦忠贤、钱大妈妈也不会说半个不字。从现在的局面来看,我是肯定要接替钱大妈妈做奶子府的大管家,连一向在奶子府说一不二的钱如意也对我恭敬有加,将钱大妈妈最近得到的几个发奶秘方送给我。奶子府的上级、锦衣卫都指挥使李连城也托周达从蒙古弄来羊羔犒赏我,连宫中德高望重的王爷言如鼎和大都督李敬堂也纷纷向我送上杭州绸缎、金陵织锦。娘娘亲自安排耿谦和去靠山庄接来了我女儿马银环,是马背生陪同她来的。她的个子长高了一点,乍一见到我有点陌生,不肯依偎到我怀里,却和马背生亲密无间,自然而然地靠在他的大腿上吃着娘娘送来的吉祥玉带糕。马背生忧心忡忡地看着我什么话也不说,我们就在沉默中相处了一个时辰。我当然没有办法陪他们,韦忠贤安排了安小平和宋玉两个太监陪同他们到太液池西苑划船,去象房看大象,也去了钓鱼台那里的熊园看熊瞎子。我一直到晚上一更时分才从乾清宫出来,我知道马背生带着银环住在东安门外的奶子房,我让耿谦和给我安排了马车送我出宫。马背生已经哄睡了银环在等我,他幽幽地看着我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即便我住在宫外也感到隔墙有耳,到处都是探子跟踪。”我不以为然地回了他一句:“虽然在宫外也是在顺天府啊——我只来看一下银环,二更时辰就要走。”马背生站起身来:“我也要走,连夜走,带银环走。如月,你也要走,借口回家看生病的老娘。这深宫大殿处处陷阱步步惊心,根本不是你我草民能待的地方。”我看着他没有说话,马背生急切起来:“上次就是范稳婆找到我,这次我入宫她肯定不会放过我。我必须马上带银环离开,你不走我走。”马背生突然打开门,范稳婆就站在门外,她看了我一眼,瘦小的身体闪进了屋内,反身熟门熟路关上了门,定定地对我说:“千万不要走,哪儿也不要去,我将你安排入宫并不是让你一辈子就做一个奶妈。”我和马背生都不理解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她离开了门走到桌前,一口气吹灭了灯盏:“你们家本来就是在紫禁城,你颜如月本来就是皇家贵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