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不眠之夜
那段时间宫中最得意最兴奋的无疑就是如妃,也只能是如妃。她为人处世一向高调,这可能与她在先皇面前长期得宠有关。那段时间她穿一条撒花纯面百褶裙,身披捻金银丝线滑丝锦披,像只花蝴蝶穿行在宫殿与红墙之间。一会儿借口看望妹妹如梦令进入冷宫实则去看望玉妃,在布满落叶的深宫中引发一阵阵骚动;一会儿又去永和宫看望吃斋念佛的珍妃,无非是想从东宫西宫贵妃嘴里套出一些话来,然后从中看出一些蛛丝马迹。她甚至还一反常态给太后和娘娘送羊羹,是赵明德从里草栏场弄来的羊羹,来自北边坝上草原的羊羹,每一块都像凝结的玉石一样晶莹剔透。那两天正好顺天府开始下雪了,这年的雪也是很怪,下得不但早还特别大,一朵一朵的雪花像白色的蝴蝶那样张开翅膀从天上降落下来。紫禁城宫殿和门楼上落了一层白雪,更显得庄严肃穆,整个顺天府在大雪笼罩中好像空无一人。偶尔有几个黑衣太监和青衫奶妈无声地从雪地上走过,留下两行深深浅浅的脚印。只有杆子房那里还有点动静,几只猫头鹰落在雪地上偶尔发出一两声凄惨的叫声,更显得深宫的空旷和寥落。如妃穿着烟霞色纯羊毛立领大氅出现在东六宫外时,他们嘈杂的一队人马显得那么突兀。他们先派太监报了同在东六宫的太后,太后的仁寿宫显得空空荡荡,雪地的光线有点刺眼,守门的老太监有点不太高兴,将他们引进大殿后通报了里面。太后过了很久才穿着笨重的皮袍在几个宫女的簇拥下出来见如妃,大殿四角摆着四个大火盆,散尽烟尘之后的炭火像红宝石一样,大殿里很快温暖如春。太后铅灰色的脸上有些浮肿,面无表情地看了如妃一眼,然后就打发她离开。如妃随后来到乾清宫却吃了闭门羹,老太监耿谦和看到如妃和太监手里抬的羊羹马上收下对如妃说:“奴才深感歉意,贵妃有所不知,娘娘这几日身体欠安,改日康复之后当会回访贵妃以表心意。”如妃听到耿谦和一番话心里也明白了八九分,与随从一起踏雪而归。赵明德已在钟粹宫静候多时,见到如妃时眉头微皱,如妃依旧兴高采烈:“只见着太后匆匆一瞥,娘娘连面也没见着。不是娘娘不懂礼,只是听奴才说娘娘早就病倒卧床不起,不能见人。兄弟,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赵明德的眉头此时已皱成一团黑疙瘩,他朝身后努了努嘴,如妃朝身后的太监和宫女甩了一下手:“你们别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回避一下。”下人四散开来,赵明德重重地坐下:“姐,你这样在宫中到处走动很轻狂很不妥当。”如妃笑了笑:“兄弟呀,姐着急呀,再说我是送羊羹去的。”赵明德说:“姐呀,你想没想过,这个时候宫中已是天翻地覆,谁还有心思吃冻羊羹?”如妃嫣然一笑:“那你就不知道,有人就想吃冻羊羹,还想就着冻羊羹痛痛快快地干一杯,最好喝个酩酊大醉,兄弟知道这人是谁吗?”赵明德会意一笑:“我已通过邹达开与韦德贤接上头,两手准备,另一手这样安排……”赵明德与如妃一同进入内室。宫殿外的风雪一阵紧似一阵,紧的时候鬼哭狼嚎似的,松的时候又似有气无力的叹息。
现在回想起来,我在密室度过一个又一个风雪之夜时,在紫禁城,无数宫殿里无数男男女女也和我一样在煎熬中度过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就在宫中草木皆兵、风声鹤唳的时刻,作为朝中红人的韦忠贤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但是这份压力也给他提供了大显身手的绝佳时机,他与韦德贤共同认定,这也是东厂胜过锦衣卫的大好机会,他们一定要借此机会打败锦衣卫让东厂崛起。在短暂而仓促的时间里,他不可能拿出铁证证明宫中一系列诡异全是李连城所为——但是他和韦德贤认定这一切全是李敬堂、李连城所为。将宫中老臣大将细细捋上一遍,能成为他父子俩对手的也只有李敬堂父子,就是说李氏父子是他们通向权力巅峰最大的障碍。他们想当然地认定宫中一系列的诡异全是李氏父子所为,只有归罪于李氏父子他们韦氏父子才有动力才有信心才有希望。韦忠贤在焦躁不安中度过了两天两夜之后对韦德贤说:“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我们不查了,也许几辈子也查不出,那就黑他一次。”韦德贤说:“你是说要伪造证据?”韦忠贤点点头。韦德贤说:“让娘娘知道了那可是杀头之罪。”韦忠贤往太师椅上一坐:“即使娘娘发现马脚对我也无可奈何,当年为了将她背上皇上龙床,那个叫王来喜的妃子偷偷塞给我多少金银财宝,她心里不清楚吗?后宫妃子成千上万,为何就她一个人做了娘娘成为皇后?她最美貌最有才,或者她最淑惠?统统不是,唯一的一点就是她待我好。虽然我只是个初进宫的背妃太监,但是在后宫嫔妃眼里,我可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皇上有时候不知道选谁好就让我撂牌子,我就选王来喜。有时候皇上选了别的妃子我也胆大包天就背她王来喜上龙床,反正妃子们都是从皇上脚旁钻进被子,又从脚头退出被窝。皇上闭着眼睛临幸施恩,他也搞不清身子底下的妃子是不是他要的那个,女人脱光了衣服,还不是一个样子。再说了,娘娘、太后她们干的坏事还少吗?别人不清楚我还不清楚?”韦德贤听得目瞪口呆:“皇上要是睁开眼看到了,那你可是欺君之罪、罪该万死呀。”韦忠贤老奸巨猾地一笑:“这一点难不倒背妃太监,如果真的被皇上发现,就说那位妃子月例来了,不能临幸。临时起意就帮皇上挑了最钟爱的一位妃子,皇上一听哈哈一笑事情就过去了。你别看皇上大权在握,但是敬事房太监们要是联手捉弄起皇上,皇上可就只能束手待毙。所以,皇上在太监面前也很可怜,他甚至让着太监几分,因为他也不太敢得罪太监。”韦德贤似笑非笑地问:“那你说此次如何行动?”韦忠贤抬了抬眼皮:“很简单,找两个目击者做伪证,证实是李连城谋害了皇上。”韦德贤说:“李连城此举目的何在?”韦忠贤不屑一顾:“别想那么多,先拿下李连城的职务,再拿下李敬堂,紫禁城就是你我的天下,一切就由我们说了算,然后再伺机行事。记住:笋子要一节一节剥,饭要一口一口吃,走一步看一步。瞻前顾后畏首畏尾,永远成不了事。想成事,做了再说。”
韦忠贤的计划还没有来得及付诸行动娘娘已经像没事人一样出现在坤宁宫的晚餐桌上,据说她结结实实地喝了一大碗乌鸡笋丝汤。那是头一批从江南徽州进贡的冬笋,小得像板栗一样。娘娘的平静如水让宫里人大吃一惊,如此塌了天的大事娘娘能波澜不惊地度过,没有人不感到震惊。敬事房的太监们甚至认定娘娘脑子坏掉了,变成了痴傻的女人。后来李连城告诉我,娘娘的绝处逢生完全是因为范稳婆的意外出现。李连城知道所有底细,这是李连城锦衣卫的职业决定的,甚至范稳婆能从锦衣卫诏狱外出也与李连城紧密相关。我和小皇上以离奇的方式失踪让宫中陷入混乱与惊恐之中,诏狱里还关着个范稳婆已经无人顾及。李连城在巡查时看到范稳婆带着劫后余生的憔悴和虚弱瘫卧在草包上,浑身上下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她耷拉着眼皮的模样看上去比平常更苍老一些,她缓缓地说:“李大人,以我一生在宫中的经历和经验,我可以担保让小皇上活着回来。”李连城听到这淡淡的几句话如遭雷击,他死死盯着范稳婆,这一刻他对苍老的范稳婆充满了同情,却认定她是胡话连篇。范稳婆突然坐直了身子,她的花白的发鬏上垂下一根稻草,她说:“我一生就活在宫中,生是宫里人死是宫里鬼,宫里事很少瞒得过我。我知道你和小娥好,你也爱颜如月,我也知道田小娥被掠往大金,更多小娥知道你不知道的事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你见到田小娥自然会全知道……”李连城说:“你不全部和我讲起码也得向我透露一二,好让我相信你。”范稳婆脱口而出:“你有孩子,小娥生下你的孩子,如果你不相信,我现在就掌嘴。”她的几句话对李连城来说无异于石破天惊,范稳婆举起手掌要掌嘴突然又垂下手:“我现在将嘴巴打烂也没有用,李大人,将来会证明我说的话,时辰并不需要太久,你能看得到的,我肯定也能看得到。”李连城汗毛根根直竖:“你说我该怎么帮你?”范稳婆恢复了一开始那淡淡的表情:“报告娘娘,让我去见她一面,我会告诉她只要听我的话,小皇上就会活蹦乱跳重回乾清宫,紫禁城也将重现太平盛世。”
李连城出现在东华门宫墙外时整个紫禁城仿佛被大雪掩埋,扑面而来的雪花大片大片如同扯棉絮一样坠落下来,完全丧失了雪的轻盈和柔和。我现在可以想象太后和娘娘得知范稳婆那一番话的惊恐和怀疑,而范稳婆也坚持认定她是从梦中得到这样的消息。其实那时候王不欢把怀疑的目光盯向钟粹宫的如妃,只有如妃才会对小皇上生出深仇大恨。甚至他没有花费太多的周折就搞定了张三姐,让她卧底钟粹宫刺探情报,张三姐自然是一口应下。张三姐与王不欢交谈的地点并不在乾清宫,而是选在人迹罕至的太庙偏殿,那里供奉着列祖列宗神像,平时只有几个老太监出没。两人会面还没结束,赵明德就从安小平那里得到张三姐与王不欢密会的消息。张三姐知道宫中遍布耳目,面对如妃痛斥和扇耳光她始终沉着而冷静,坦然承认王不欢向她了解情况,但是拒绝承认她亲口答应王不欢的密令,她一口咬定以她在宫中的地位不可能拒绝去见王不欢,望如妃理解。她也一口咬定她只是表面上应和王不欢,这是她在宫中为人处世的策略。此时如妃对张三姐确实捉摸不透,她甚至怀疑起张三姐对她的忠诚度,她这样安慰自己:在宫中有谁能清澈见底一览无余?捉摸不透是宫中常态。随后她又恩威并举,让张三姐使计反骗娘娘和王不欢。张三姐是个聪明过人的女人,她知道自己现在的对手不像奶子府的碧桃与酸枣那么简单而愚直,而是强大到捻死她就如同大象踩死一只蚂蚁。她不得不收敛起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却引起了韦忠贤的高度关注。韦忠贤一直密切关注张三姐,原因不外乎她实在太惹人注目实在过于出人头地,他认定她肯定会成为奶子府钱大妈妈继任者,她的天生素质决定她肯定会超过钱大妈妈成为宫中红人。他一直不想对她轻举妄动搞什么对食,像对待奶子府任何一个他看中的奶妈一样,他不想因为一个奶妈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尤其在这样一个危机四伏的时刻。他在观望也在等待,等待性急的人先出手,这是他在宫中蛰伏多年积累的经验和教训。过了不久他果然接到神秘来信,开门见山就请他放过李连城,否则将对他不客气。而韦德贤在风雪中循着神秘人一行深深浅浅的脚印竟然发现她是戏子万里红,万里红频繁出入如妃钟粹宫,他将这一重要情报密报给韦忠贤。韦忠贤又在桌案上写字,他的桌案非常宽大,他用的四尺净皮宣纸铺在桌上显得有点小。他耳朵听着,嘴里有一声无一声应着,手并不停,一笔一画在纸上写下四个大字:天意难违。写完了后退两步左右看看,面露得意之色:“我的字火候到了,越来越有境界了。”
韦忠贤处乱不惊的本事在这个风雪之夜发挥得淋漓尽致,命中注定那个风雪之夜又是宫中一个混乱之夜。那时候雪已经停了,厚厚的大雪像一床棉被将紫禁城严严实实地盖起来。小太监春明和宋玉从坐更的乾清宫出来竟然迷了路,那些完全被雪覆盖的宫殿看上去那么陌生。他们凭借感觉走着闻到了浓烈的腥气,一条长长的红色的血水在厚厚的雪地上融出一条红色的溪流,他们吓了一跳。沿着血水溯流而上,发现源头竟然是冷宫旁的贵妃井,而井台上竟然卧着一只巨大的赤龟,龟背上卦辞“儿皇寻乳,奶娘呼引”引起了张天师的高度关注,从龟辞上判断原来颜如月不是被疯狗咬了,而是天狗附体,只有她才能呼引出小皇上朱春山。后来的经过就成为宫中有目共睹的仪式,月黑风高的雪霁之夜,张天师在灵台一番法术之后突然发出谶言:“皇在太庙!皇在太庙!”现场一阵混乱,太后、娘娘和宫中文武百官一起赶往太庙。张天师在太庙大殿上一番焚香祭拜之后,一匹白马突然从天而降,我就端坐在那匹白马之上怀中抱着小皇上朱春山。白马载着我和小皇上跃过太庙层层叠叠、高高耸立的屋顶轻盈地落在庙前高高的台阶上,一片黑压压的文武百官惊呆了,齐齐跪下,山呼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