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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如月传
1.20 第十九章 凤仙花落
第十九章 凤仙花落

朱春山的离奇失踪导致紫禁城陷入混乱,我在前面说过,金碧辉煌的紫禁城其实就如同一个巨大的马蜂巢,无数密密麻麻的宫女嫔妃就如同马蜂一样围绕着蜂王在蠕动。它其实也像一个庞大的蚂蚁穴,无数灰衣黑衫的太监宦官就像蚂蚁一样围绕着蚁后在转悠。现在,这个蜂巢或蚁穴失去了蜂王或蚁后,群龙无首它就变得混乱不堪。其实小皇上朱春山还是个爱哭爱闹爱尿床的孩子,但他的存在就是个象征。现在,这个象征没有了,娘娘在太后面前面无人色,自古到今,哪朝哪代出现过如此离奇之事?太后慌乱起来,虽然身穿亮闪闪的苏绣月华锦彩裳,披着苏织锦镶羽毛斗篷,却也就是个失了方寸的老女人,在言如鼎安排下请张天师到灵台占卜。这是宫中的老规矩,张天师也是宫中占卜大师,每一次他的吉祥之兆都会让宫中如释重负。但是这一次占卜的结果却让娘娘心里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甚至连张天师本人也不敢告诉娘娘和太后。最后在王不欢一再追问下,他才吐出八个字:滥杀无辜,有违天道。

娘娘完全瘫倒在床榻上不能下地,只要想到小皇上从此一去不归她的心就如同被人剜掉了一样。当她从王不欢嘴里听到他转述的这八个字时,如同遭到雷劈一样昏死过去。自从朱春山失踪之后她就处于一种昏死状态,有一种末日临头的恐惧,排山倒海的绝望与恐惧把她彻底打垮,她糊里糊涂昏头昏脑不知白天黑夜,看着站在面前的王不欢嘴巴在轻轻翕动,却听不到他说出的任何词句。王不欢也处于大难临头的惊恐之中,他停了停将他说过的话又重复一遍。娘娘似乎听明白了,然后用干裂的嘴唇吐出一句话。那是一句什么话王不欢没有听清,他相信娘娘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什么。

李连城后来告诉我范稳婆和我的替身都没有浸猪笼,我的替身早已死亡而范稳婆却活了下来。李连城把这个情报报告给了李敬堂,李敬堂正在打坐。这是他的养生之道,每天都要抽出两个时辰盘腿打坐。这时候的他出气如吹尘吸气如嗅花,并且牙关紧咬双手交握眉目低垂,对身边发生的一切充耳不闻。李连城就站在李敬堂身边,一字一顿地说:“李大人,我是以都指挥使而不是你儿子的身份在和你说话,你是唯一一个看过我的诏狱建造图的人,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是谁帮助了颜如月从地下通道出逃?又是谁让颜如月以假乱真最终又飞天而去?你几次离奇地出现在诏狱出现在冷宫,你真的好色成瘾吗?你身边的女人多得成把抓,为什么要舍近求远,这是兔子不吃窝边草还是你的策略?”李敬堂始终不发一言,李连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离开了李府回到锦衣卫。朱六指神色冷峻地迎上了他,白龟一看到他到来就活泼泼地游动起来,弄出哗啦啦一片水响,水花也泼溅到了龟池之外。朱六指在白龟嘴里又发现了蜜蜡纸,上面通知李连城去兔儿山五爪槐下密会。李连城颓然坐在椅榻上半天不想动,面对错综复杂步步惊心的宫中争斗他无力解脱,就坐在锦衣卫庭院深处一直到半夜鸡啼。这时候朱六指走过来对他说:“你如果实在不愿见赤龟,我替你去。”李连城长长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说:“我去。”他只身一人出了锦衣卫,沿东华门外护城河一路前行,经过午门从银作局那里穿过太液池西苑。这里是昭和殿区域,他突然对漆黑一团的深宫感到恐怖,眼前的层层宫殿就如同一个巨大的墓穴散发出死亡的气息,令人厌倦,他想出走又感到无处可去。此刻他想到了田小娥,想到了那年春天,那个春天真是个繁花似锦、柔情蜜意的春天,他就在冷宫一片凤仙花海中偶遇小娥。那时候他是刚刚长成的青涩少年,初入锦衣卫做事。田小娥一袭芙蓉色四喜如意云纹锦缎宫服,外罩一件蜜合色软毛织锦披风,站在太液池畔,湖水碧波荡漾,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也碧波荡漾,令少年心旌摇荡。少年在那一刻就化身为一条鱼儿潜入那水草丰美、深不可测的湖底。后来,这一场景总是在少年梦中出现。终于在一个凤仙花凋落一地的黄昏,他在花丛中拥抱住小娥。惊魂未定的小娥在他怀中像一只受惊的小鸟,他感受到她剧烈的心跳。她雪白诱人的身体散发出一种奇异的芬芳,让他有过短暂的眩晕。那种带着战栗的眩晕后来就成为他对小娥最美好的记忆。他后来成为风月场老手,但是他对小娥是真的动了情。他永远不会忘记和田小娥最后的离别,最后的凤仙花已经凋零,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秋风一阵阵吹过紫禁城高高低低金碧辉煌的屋顶,将凤仙花吹得到处都是。他和田小娥就依偎在凤仙花丛中,小娥的头发被秋风吹得凌乱,他就用小娥那把胡桃木桃花梳子给小娥梳头发。然后两个人身体如同藤蔓一样缠绵在一起,包括两双红润的嘴唇仿佛被饴糖粘在一起。黄昏就如同凤仙花瓣一片一片落下来,李连城牵起田小娥的纤纤玉手,那双葱白似的手指上点点嫣红就是他刚刚用凤仙花染过的指甲,他将她的小手噙在嘴里吮吸着。小娥在少年滚烫的怀中发出幸福的呻吟,他像贪吃不够的孩子将脸埋在她雪白如玉的胸脯上。幽蓝的天幕上新月如钩、星光灿烂,月光下他疯狂地吻着小娥,在小娥幽深幽深湖泊似的眼眸里他看到了一钩新月与满天星光,这是他与田小娥的最后一次也是最后一面。

李连城一想到那个落花满地的夜晚就激情难耐,他一定要见到小娥,一定要和小娥在一起。他娶有几房妾,但是一直不曾立正妻,是不是潜意识里一直在思念着田小娥?这个空缺的位置一直想留给田小娥?虽然他从来不曾考虑这个问题,但是在潜意识里小娥一直在他心里占据着一个重要的位置,一个不容替代的正妻的位置。多少次在梦里回到凤仙花凋零的那个夜晚,田小娥从花丛深处跑出来,脸上带着盈盈的笑意。他一直认定她没有死也不可能死,老天是有眼的,不会让倾心相爱的男女阴阳相隔。

李连城漫无边际地沉浸在冗长的回忆中,他来到兔儿山上时赤龟已经静候他多时了。赤龟背对着他站在一块高大丑陋的巨石旁,一道飞泉从丑石的孔洞中汩汩涌出,在阒寂无人的夜晚,泉水发出的声音更衬托出周遭的幽静,只是偶尔从山下吹来一阵微风,怪石旁的五爪槐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赤龟眺望着山下灯火辉煌的紫禁城:“看来,你对我们的指令一直当耳旁风啊,所以,这就怪不得我心狠手辣,来人——”树上马上跳下三条大汉,三把带钩的弯刀架在了李连城的脖子上,他甚至嗅得出刀上金属的杀气。他情不自禁地吞咽了一口唾沫,蹿动的喉结碰上了锋利的刀刃,刺痛中血流出来。他喘息着,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赤龟说:“白龟,怨不得我们,我赤龟早就给你安排了幸福的生活,你一直当耳旁风。我们也并不想强人所难,对你来说,我们安排的一切全都是举手之劳。你要知道,你能成为都指挥使我们也立下了汗马功劳。也别说投桃报李了,就是江湖上起码的规矩李大人也得讲一讲吧?你还年轻,要不然将来还怎么在江湖上混?”

李连城多年之后告诉我,他当天晚上被弯刀深深割进了咽喉深处,也许是刀封住了伤口,刀插在喉咙里竟然没有流出血,这是他平生第一次遇到的奇事,而且就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举起了手,这时候他想说话却说不出来。赤龟挥了一下手叫停,三个大汉马上拔出刀,迅速给他喉结处上药。那白粉状的药是一种神奇的药,撒到伤口上血马上停止。赤龟自始至终没有转身,他丢下一句话:“我赤龟不会轻易杀人,更何况是李大人这样对我们来说相当重要的线人。我再次给你一个警告,请在半月之内将《九边军镇图》弄到手,要知道金兵已如同一把尖刀插进大明,大明灭亡只是时间迟早而已。”赤龟和几个大汉消失在兔儿山怪石丛林中,李连城挪动沉重的脚步从崎岖小路下山,在半路上遇到赶来的朱六指。朱六指匆忙迎上来:“大人,大人,你没事吧?”李连城抚摸了一下喉结处,那里已经结了一层血痂。他没有说话,只是脚步有点蹒跚。朱六指和两位随从马上上前扶住他,朱六指架着他匆匆赶到锦衣卫才告诉他,他们通过白龟嘴上的蜜蜡纸意外得到他在兔儿山上受伤的消息。朱六指又公开他的惊人发现,我那个替身其实是黄楚九手下花重金买来的死囚犯,然后安排她如何说。反正是死囚,家里人得了银子也没有多说什么。李连城从黄楚九追查到父亲李敬堂,父亲的面目在他记忆中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缥缈,他对父亲产生了深深的陌生感,他甚至觉得父子这么多年,他现在完全不了解父亲。

朱春山离奇失踪之后娘娘就陷入一种谵妄状态。虽然乾清宫对外封锁了消息,但是小皇上着一件玉涡色皇袍,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掳在半空渐渐消失在夜空的一幕,不但把紫禁城也把顺天府的人惊呆了。几天下来顺天府谣言四起,甚至连张天师占卜得到的结果“滥杀无辜,有违天道”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赵明德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钟粹宫,如妃则眉飞色舞,她一天一夜时间积累了一肚子话要对兄弟说。赵明德放低了声音:“宫里是密不透风,太后、娘娘一连多日都没有露面,甚至连王不欢也不知去了哪里。”如妃兴奋得满脸通红:“我想要听到什么,风自会往我如妃耳朵里灌,告诉你,顺天府的人都在传,宫里作孽实在太多,老天开眼要收走忤逆贼臣——你知道这叫什么?这叫自作孽不可活。风水轮流转,等到我钟粹宫出头这一天了,等到我儿朱春龙登基这一天了,老天绝不会看走眼!现在是轮到你出手的时候了——你不是一直盼着这一天吗?其实用不着发兵哗变,也不用宫廷政变。论资排辈排也要排到我儿朱春龙,是不是?后面只有一个朱春阳,他更小,暂时还轮不到他。至于大皇子朱春旺、二皇子朱春空,谁不害怕你的淫威?他们恐怕连这个念头都不敢有。”赵明德点点头:“姐,好事不在忙中取,你兄弟我料事如神,此时就是天助我赵家。姐做了娘娘,兄弟我也得过一把首辅瘾。”如妃兴奋得得意忘形:“首辅不是你的是谁的?兄弟啊,你可得咬口生姜喝口醋,你姐这些年在娘娘手下过日子,别说是宫中皇妃的日子,连普通草民贱民的日子也不如啊!”赵明德贴近了如妃:“姐再忍一忍,就忍一下下,你我的苦日子就熬到头了。”如妃用丝帕拭了拭眼里沁出的泪水:“我以为韦忠贤是一个要争取的人物,这个人是宫里内当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更主要的是他对宫中事无巨细了如指掌,在各府州势力也强大,我们要成事定要拿下他。而且不用姐说你该明白,我们的对手不仅仅是娘娘和王不欢。”赵明德说:“小皇上驾崩娘娘就会不攻自破,我们最大的对手其实是李敬堂父子。”如妃几乎失声惊叫起来:“还是我兄弟站得高。”赵明德说:“韦忠贤也是难对付的老狐狸,他阴一套阳一套。而且姐不知道,他和李连城、大金国全都在暗中联系。未必他就出于真心实意,我猜测他不过就是留条后路。”如妃说:“是是是,他真正的后台就是娘娘。”赵明德说:“娘娘一直是他最大的后台,他当然清楚,他的一切全是娘娘给的。但是他和娘娘也绝不会同心同德,绝不会。宫中杀出来的人全都是孤家寡人,韦忠贤真实的想法并非做大太监,他是想让韦德贤成为皇上。”如妃长长出了一口气:“是的是的,人心不足蛇吞象。”

如妃的行动从局部和细节开始,在奶子府走红的张三姐成为她的心腹,全方位投靠张三姐的杨白桃也进入如妃的坤宁宫,与张三姐一起轮换哺育朱春龙,并且在奶子府连升两级成为稳婆,这让黑娃欣喜若狂。黑娃负责宫中采购经常外出,时时衣锦归乡,与张二愣、钱五福打成一片,而马背生则痛不欲生——刘氏夜半发疯在暴雨中走失。从黑娃嘴里得知颜如月失踪,马背生十分焦急,带着马银环来到宫外,却只见到杨白桃。杨白桃此时唯恐连累自己不肯多说。范稳婆也没有被释放,但是李连城现在完全顾不到她。在刀伤彻底痊愈之前,他在脖子上扎着一条白毛巾在锦衣卫深居简出。他预感到宫中近期将有塌天的大事发生,而且绝对是玉碎宫倾的大事。这时候东厂在娘娘默许下已经在暗中设立,只是厂督暂时没有任命,李连城决定与朱六指一起出逃。但是朱六指反馈的消息是东厂人马已将宫中内外层层包围,唯有西安门太监是他的内线可以通融。可是太液池周边岗哨林立,朱六指提议沿锦衣卫地下通道逃往兔儿山,然后沿兔儿山密林下山,在惜薪司与大光明殿夹出的林带内直抵鸽子房边上的西安门,那一带地处偏僻人迹罕至,很难被发现。李连城认同这一方案,果然一路畅通无阻。可是在即将走出惜薪司后的密林时,黄楚九手下的人马截住了他。李连城上前嘿嘿一笑:“黄阁下,难得在宫中与你狭路相逢,大路通天,各走一边。”黄楚九说:“李大人,并非微臣有意和你过不去,是都督府李大人让我在此截你。”李连城大吃一惊:“我爹?”黄楚九定定地说:“你的一举一动全在李大人眼皮底下,他其实早就给你定下了远大目标。都指挥使你不能走,更不能离开宫中。微臣言轻位卑,但是我奉告大人一句老话: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