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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如月传
1.19 第十八章 绝处逢生
第十八章 绝处逢生

这一次我彻底绝望,我想我是必死无疑。重回诏狱之后我不吃不喝一心赴死,后来我才知道就在那人心惶惶的一天一夜,宫中又接二连三发生诡异事件,这些事件全与马贵妃有关。先是落满枯叶而且已经被封死的贵妃井半夜三更出现白衣幽灵,据说那就是马贵妃。马贵妃坐在井台上痛哭,幽幽哭泣声让后宫人人心惊胆战。贵妃井现在白天都无人光临,别说半夜三更。但是坐更的太监认定那哭声就是马贵妃的,老太监侍候过马贵妃,知道她的一些习性与癖好,比如爱哭,比如喜欢穿白衣。后来马贵妃的哭声由近而远,有太监亲眼看到紫禁城幽蓝的夜空下马贵妃一袭纯白色立式水纹八宝立水裙,外加挑丝双窠云雁装,如同白色幽灵一路飘飘荡荡来到坤宁宫,后来坤宁宫守夜的太监就听到娘娘一声凄厉的惨叫。耿谦和在巡更时发现后第一时间冲进去,看到坤宁宫窗帏洞开,娘娘吓得龟缩一团面无人色,指着窗户大喊大叫:“马贵妃,马贵妃……”耿谦和和安小平、春明、宋玉联手架着娘娘离开坤宁宫来到偏殿,娘娘瘫在床榻上像一团没有整理的绸布胡乱堆在那里。安小平小心安慰她,然后在坤宁宫搜寻一圈一无所获。他知道会一无所获,因为当时他就守在坤宁宫主殿外的廊道上,根本没有看见有什么马贵妃。但是宫里许多太监和女仆都说看到过马贵妃,面目模糊衣袂飘飘。谁也没有想到当天晚上范稳婆也离奇发疯,说她就是马贵妃,没有人相信她,但是她手舞足蹈的样子包括一刹那的神态与马贵妃一模一样。耿谦和侍候过马贵妃,马贵妃得意时的表情与范稳婆刚才的模仿如出一辙。她肯定不是模仿,她就是马贵妃附身,她就是马贵妃,她站起身来一举手一投足十足就是一个马贵妃。耿谦和突然发现她脚上的鞋子是一双尖足凤头高跟鞋,粉色的缎面细细缠裹,鞋尖设计成凤凰头模样,两只鞋子看上去就是两只凤凰。耿谦和看得有点发痴,因为当年马贵妃的粉色凤头鞋都是他跪在木榻上替她仔细穿好,几乎每天都是如此。当然她有很多鞋子,仅仅是尖足凤头高跟鞋就有很多双,各种颜色都有,她独独喜欢这双浅粉色。范稳婆脚上也是这样的凤头鞋,她挪动着这双浅粉色凤头鞋缓缓往前走,一大群仆人太监跟在她后面,她走进东华门时夜色像一坛墨汁浓得化不开。她说她要去贵妃井,钱大妈妈马上阻止了她。她站立了片刻然后外衣突然滑落在地,当她转过头来时,与马贵妃神情酷似的表情再度出现。众人这才发现,范稳婆的外套里面那件长长飘逸的深青色朝袍就是死去多年的马贵妃的,亚纹领子,袖口衣边用红罗为饰,上下绣着折枝小葵花,以金线围圈,就是马贵妃平时最爱穿的那一件。

娘娘一开始根本不相信会有这样的奇事发生,但是传得有鼻子有眼她不能视而不见,她在耿谦和的引领下来到了锦衣卫见到了范稳婆。范稳婆脸上的表情与身上的衣着让她心往下一沉,如同沉入了深深的井底。往事一点一滴地在眼前浮现,那表情就是马贵妃的,那衣裳也是马贵妃的。曾经她和马贵妃朝夕相处,对马贵妃一点一滴的细节都相当熟悉,此刻的范稳婆在她眼里就是年老的马贵妃。范稳婆看见了娘娘,既不下跪也不叩拜,而是直呼了一句她的真名:“王来喜,害死了我你活得就风光了。”娘娘脸色陡然一变,耿谦和一看不好,怒斥范稳婆:“你胡扯。”站在一旁的韦德贤扑上来左一下右一下扇着她的耳光:“你这个疯婆子,你这个疯婆子,你疯了吗?你怎敢对娘娘胡言乱语?”韦德贤几巴掌将范稳婆打倒在地就要踏上一只脚,被耿谦和阻拦:“哎哟,要出人命的。”这时候娘娘已经离开押房,娘娘对气喘吁吁赶上来的韦德贤说:“不管她是真疯假疯,也不问是马贵妃还是范稳婆,都给我杀!和颜嬷嬷一块杀,绝不留下活口!”

我在诏狱当然不可能知道娘娘发布的命令,半夜三更押房门哗啷啷打开,那个脸上有着大疤的狱卒再度出现,他脸上那个大疤在暗淡的光线下闪闪发亮,他手里端着的辞阳饭和上次一模一样:两斤大饼,一只酱肘子。狱卒就站在我面前,对我还是说的那句老话:“大妹子,恭喜你,官司今儿定了,吃饱喝足好上路。”我一时喘不过气来,没有回答他的话。他接着又说了一句:“我在狱里做牢饭十几年,辞阳饭断头饭不知送了多少,像你这样一人吃两回断头饭的平生只遇到这一次。”他把大饼和酱肘子搁下,两个狱卒给我解下了套在脖子上的沉重木枷。我没有一点胃口,更吃不下这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酱肘子。狱卒转身离去,铁门在他们身后再度哗啷啷关上。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一个滴水成冰的夜晚,呼啸的寒风从头顶上一阵紧似一阵刮过,我在惊恐绝望中度过这漫长的一夜,头颅沉重得像石头抬也抬不起来,昏昏沉沉中睡去又在噩梦连连中醒来。不知道到了什么时辰,重重禁闭之中的押房似乎也透进了一阵阴风,油灯忽地熄灭。也就在油灯熄灭的同时,我感到脚下的青砖打滑,我用力想坐稳也坐不住。阴风就从脚下吹出来,青砖还在滑动,后来我整个人就缓缓塌陷下去。这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是我脚下的地砖裂开了隙缝,我从巨大的隙缝中滑进了一条潮湿而幽暗的隧道。我耳畔传来男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他用一双大手牵着我磕磕碰碰地从伸手不见五指的隧道中穿过。不知道走了多久,后来我一路往上走,终于呼吸到凛冽而清寒的空气,我才知道我来到了接近地面的地方,我被他安顿在那里。他悄悄对我说:“你不要动也不要离开,我会来接你。包袱里有大饼和酱肘子,你饿了就自己吃点。”他的脚步声传远了,又转回来:“记好了,千万不要离开,想活下去就不要离开。我能帮你逃出诏狱,我就能帮你活下去。你要相信我,我会再来接你。”

我就在这个漆黑一团的隧道里不知道待了多久,那时候时辰对于我来说是混乱的。后来听李连城说,那天王不欢让他执行我与范稳婆的死刑浸猪笼。而且不能有一时一刻的延缓,就在午时三刻马上执行。李连城还想拖延一下,谁知韦德贤翻着眼睛对他说:“你难道不知道吗?午时三刻是送人上路的最佳时刻。这是一日中阳气最旺的时候,人被杀死之后阴气马上被日光冲散,变成孤魂野鬼跑进阴间。”王不欢对韦德贤的解释非常满意,点点头:“快!”李连城在诏狱中不知道对我如何下手,韦德贤看不下去推开他要对我下毒手浸猪笼。他解开我身上的木枷,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石墙上撞去。李连城一声号叫,发现我的面孔被撞得血肉模糊在地上挣扎着发出杀猪般的号叫。李连城正是从这个杀猪般的号叫中听出这个女人根本不是我,他对我不是一般的了解,说认定我不可能发出那样的声音,而且那女人的方言也根本不是靠山庄的方言。他从种种迹象上判断我已经被调包,被谁调包他一无所知,他必须查个水落石出。他对诏狱建筑结构了如指掌,因为诏狱就是锦衣卫关人杀人的地方,他几次负责翻修诏狱,那个根本不为外人所知的地下通道就是他的得意之作,这成为他暗查的重点。他其实不用查,从兔儿山怪石下通道出口进入,在蜜蜡灯下他一眼发现最近有人出没过这条通道,清晰的脚印零乱而杂沓。没走多远他一眼就发现了我,或者说我一眼就发现了他。我就在这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在他掩护下成功地进入了李府,到这时我才知道,是李都督李大人的副官黄楚九救了我,其实也就是李敬堂大人救了我。他是根据李连城翻修诏狱时一张秘不示人的草图救了我,所以也可以说还是李连城救了我。父子俩都是心思缜密的人,平时不爱说话也很少交流。现在围绕着我的秘密营救和诏狱地下那条暗道,他们内心有多少隐秘要向对方公开?但是他们没来得及坐下来说话,王不欢、韦德贤就率兵包围了李府。破门而入的那一刻李府灯火全灭,而我也就在那一刻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托浮着腾空而起。我在半空中俯瞰整个李府和半个顺天府,以下全是我亲眼所见:黄楚九将沉重的钉着硕大铜钉的木门缓缓打开,王不欢的人马已经将李府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黄楚九所看到的是大门前的胡同里密密麻麻站满了韦德贤的兵卒,一张张武士的脸在火把映照下如同雕塑一样神圣不可侵犯,而他们身上的铠甲闪着金属幽暗的光泽,令人胆战心寒。黄楚九脸上堆满了笑容:“不知首辅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韦德贤看也不看他一眼,就领着一队人马鱼贯而入。王不欢被一队人马簇拥着仍然停留在原处,李敬堂和李连城从各自的卧室中出来,李连城冷冷地说:“韦大人,你夜半更深,私闯民宅——”韦德贤亮出手中兵部手谕:“奉兵部手谕来李府搜查诏狱逃犯。”手持兵刃的兵卒眨眼之间已分散在宅院各处,翻箱倒柜掘地三尺把李府查了个底朝天,结果一无所获。韦德贤碎步匆匆跑过来,脸上有一种捉摸不透的表情:“报告大人,奉旨查遍李府内外没有任何发现。”王不欢闭了一下眼睛,定定地说:“确定如此?”韦德贤低下头:“小人确定。”王不欢抬起头盯着前方,面无表情地吐出一个字:“撤。”韦德贤也转身在身边副将面前重复了这个字:“撤。”李连城此时却在王不欢面前长跪不起:“大人,本将无才,但是对皇上耿耿忠心日月可鉴。不知听得何方奸臣贼子胡言乱语,派重兵来我府胡作非为再扬长而去。请大人百忙之中查明真相,给世人一个交代,我李家可不能背这个黑锅。”王不欢淡淡一笑:“李大人,这应该是你本分工作,今日由韦大人替代不过是例行公事。诏狱失踪了重要逃犯,顺天府城内例行搜查无一例外,请李大人也别多心。”李连城说:“诏狱是我职责范围我了如指掌,刚刚还从诏狱过来,并未发生重要逃犯失踪。不信大人可以随微臣去诏狱,有请首辅大人。”

李连城领着王不欢及其随从从李府出发一路浩浩荡荡由承天门进入宫中,朱六指早已打开诏狱静候王不欢一行。李连城径直领着他们来到关押着我的押房,那个面部血肉模糊的女人其实是我的替身,她已经躺在青砖地上昏死过去。李连城怒气冲冲地揪起她的头发,将那张恐怖的脸转向王不欢等一群人,他面目狰狞地说:“颜如月。”我那个替身低低地呻吟了一声,李连城说:“颜如月,死到临头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她的空洞的嘴唇微微张了张已经发不出声音。王不欢转身面对韦德贤目露凶光:“你不是说颜如月逃出诏狱,正在李府得到保护吗?”韦德贤马上跪下:“首辅大人,小人一时失察偏听偏信……”王不欢大怒:“拉出去,笞杖伺候。”四个随从一拥而上控制住韦德贤,韦德贤一声高叫:“大人饶命。”王不欢似乎又动了恻隐之心,停住脚步改口道:“拉到番经厂,令其抄经书闭门思过。”他转身面对李连城说:“马上处决颜如月、范稳婆,马上!”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夜晚,我像长了翅膀一样从呼啸而过的寒风中飞越了李府重重叠叠的饰有铜兽的屋顶,无数大雁像乌云似的一片连着一片从头顶上飞过,遮蔽了半圆的月亮。李连城在众目睽睽之下细心准备好了猪笼,当他将我的替身和范稳婆从押房拖出来准备装笼时,范稳婆拼命挣扎。但是她的挣扎是徒劳的,她被人高马大的兵卒像捉小鸡似的丢进猪笼里,在杆子房猫头鹰一声接一声的惨叫声中,猪笼缓缓浸入诏狱中央硕大的深井似的水池中。这时候令人惊奇的一幕出现了,小皇上着一件黄袍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掳在半空,他挣扎着以微弱的声音在半空哭爹叫娘,还掉下一只鞋。紫禁城所有的人全被这惊心动魄的一幕惊呆了,包括浸在猪笼中的范稳婆。准备行刑的狱卒双手开始颤抖,握不住拴牢猪笼的麻绳。范稳婆冷冷地说:“人造了多少孽,人不知道天知道!人在做,天在看!”范稳婆双眼冒出炯炯的光芒,透露出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