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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如月传
1.18 第十七章 死期将至
第十七章 死期将至

娘娘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气息全无,翁万春汗流浃背地伏在她面前把脉后沉着冷静地开了药方,派小太监宋玉去文华殿旁的药房取药。药房离乾清宫并不远,几味药紫雪丹、至宝丹、安宫牛黄丸、苏合香丸也不需要熬制,只要用温水化开即可。翁万春撬开娘娘嘴巴,用棉签蘸药点在她发白的舌头上均匀涂布。待药厚厚铺到舌上时,再用温开水点到药上,化薄后继续上药。如此重复三次之后娘娘终于醒来,被几位太监架到坤宁宫。那时候天光大亮,紫禁城上湖蓝色的天空明净高远,那应该是昔日皇上被嫔妃簇拥秋游狩猎的大好时光,而此时的宫中却诡异频发、惊恐连连。娘娘回到坤宁宫久久不能平静,王不欢一直守在坤宁宫偏殿。娘娘面如死灰,韦忠贤跪下拜见,断然说:“娘娘,此事发生在宫中闻所未闻,但是娘娘千万莫急,奴才早有防备。”娘娘朝他翻了一下眼睛,喃喃地想说点什么却没有力气开口。王不欢在一旁接口:“有何防备?”韦忠贤说:“虽说东厂只是娘娘和大人草草所想,但是奴才早就在宫中遍布耳目,有很多重大发现。”娘娘有气无力地说:“有何发现,说说听听。”韦忠贤说:“所有一切均由韦德贤操办,娘娘,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我早就提醒过娘娘和大人,锦衣卫不可信,必须在宫中另设东厂,直接听命于娘娘和大人,又可以制衡锦衣卫和宫中各司监。”王不欢面色一沉:“韦总管,这都什么时候啦,还扯冬瓜捏葫芦?”韦忠贤忙不迭地对侍立在一旁的耿谦和说:“传韦德贤进殿。”耿谦和随即一声吆喝:“有请韦德贤大人进殿。”

韦德贤进入坤宁宫时显得不卑不亢、有礼有节,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气宇轩昂、相貌堂堂的年轻人,而且是那种能做大事的男人。他一番抽丝剥茧的分析将一年来发生在宫中的诡异之事和盘托出,所有的线索最后都归到李连城身上。而这一次尺素上提到的小皇上是李家孩子,也是指向李连城,这起惊天事件与前面多起事件的指向其实是一脉相承:与李连城有关。他的目的显而易见,就是篡夺皇位。但是现在尚没有铁证,而要取得铁证,必须马上设立东厂,由宫中授权彻查锦衣卫与李连城,防患于未然。

披着碧霞云纹霞帔的娘娘听得频频点头,王不欢却面无表情:“李敬堂此人我了解,也听你汇报过,就是好色成瘾,连冷宫那些废弃宫女也不放过,着实可恨。”娘娘说:“东厂的事我一直放在心头,当务之急是彻查尺素来源。”韦德贤单膝跪地向娘娘行礼,王不欢忽然沉下脸:“午时三刻要给颜嬷嬷浸猪笼,都准备妥当了吧?”韦德贤躬身点头:“早准备妥当,只等娘娘、大人一声令下。”王不欢点了点头。

我那时候正在和范稳婆吃辞阳饭。所谓辞阳饭就是民间说的断头饭,就是死刑犯的最后一餐,据说为了让死刑犯最后一餐能吃得好一点,宫里给每位死刑犯特地拨款五贯钱。但是不知道是传说有误还是层层克扣,我吃到的断头饭其实就是比平常好一点:两斤大饼,一只酱肘子。那位送饭来的狱卒端着盘子进来对我说:“大妹子恭喜你,官司今儿定了,吃饱喝足好上路。”我以为这个脸上有个发亮大疤的狱卒在跟我开玩笑,却听到范稳婆声嘶力竭的哭声。我知道范稳婆与我一样关押在诏狱,但是不知道她关在哪个押房。现在我知道她原来就关在我后面那间,木头笼子一样的押房被原木栅栏一一隔开,范稳婆的哭号像苍老的鸭子一样沙哑。从我与她一年的交往来看,她是个可怜、谨慎却又胆怯的老妇人。当然也有些狡猾与奸诈,但全是老妇人的小伎俩小计谋。她大概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关进诏狱被浸猪笼,她的绝望可以想象。她突然大喊大叫:“我要见娘娘,我要见娘娘,让我见娘娘一面,我要问娘娘一句话。颜嬷嬷我们不能死,不能死啊!颜嬷嬷,颜嬷嬷!”她撕心裂肺的呼喊让我感到死亡的恐怖,我根本吃不下任何东西。送牢饭的狱卒说:“大姐,人死碗大的疤,是个人早晚总得一死,你把酱肘子吃了,吃饱饭好上路。”他端起碗送到我面前,却已经来不及,诏狱的铁门一层层哗啷啷打开,一队手持盾牌的兵勇冲了进来。我当时以为是行刑的人马来到,双膝一软瘫倒在地,汗水很快浸湿了我的全身。韦德贤张开嘴巴和我说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一直到范稳婆从押房被几位兵勇扶出来进入我所在的押房,我才突然明白情况有变,因为我分明看到范稳婆嘴角上露出难以觉察的笑容,而一向不可一世的韦德贤冲我说话时分明以礼相待。我被带往奶子府,由宋稳婆与金稳婆帮我清洗后被韦德贤再度带往宫中。在乾清宫前面的奉元殿,我看到李连城站在宫道一旁心事重重。我进入乾清宫的故事后来整个宫中都知道了,原来并非娘娘开恩要我活命,而是苍天有眼让我幸免一死。谁也不知道就在我和范稳婆即将被行刑前,小皇上朱春山再度又哭又闹,他哭闹了半个时辰仍然无人理睬突然就没有声息。当时是耿谦和坐更,他走到皇上面前一探究竟,就听到钱大妈妈哭着说:“皇上,小皇上——”钱大妈妈嘴边积着白沫不敢往下说,耿谦和马上叫来了太医。翁万春这几天一直守在乾清宫,他眨眼之间就出现在皇上身边,跪在龙床下把脉片刻就确认是饥饿所致,唯一的办法就是马上进食,而小皇上只食我乳是宫中众所皆知的事实。此时太后、娘娘、王不欢齐齐赶到,当务之急是救命。我和范稳婆出现在乾清宫,第一个迎上来的就是翁万春,他从随身携带的宝葫芦里抽出宫中银作局为他特制的银针,二话不说就解开外衣袒露我的乳房,以银针在我奶头上比画着突然扎入。就好像蚊子叮了一口,我完全没有疼痛感,只有微微的一点刺痒。他拔出银针奶头上马上沁出一粒血珠,通红的血珠宛若珠宝。翁万春看了又看,对娘娘说:“没有毒,请娘娘下令准备给小皇上哺乳。”娘娘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好,让她试试,快。”我被钱大妈妈与耿谦和扶到龙床前,耿谦和退出去。钱大妈妈来不及为我清洗就套上那只碧玉奶嘴,将奄奄一息的小皇上抱到我怀中。神奇之事再一次发生,刚刚还软得像面条似的小皇上朱春山马上睁开双眼,发现他在我怀中便发出开心的笑声。围观的众人大吃一惊,而小皇上则像饿急了的小狗一样一头扎进我的怀中,一口含住我的乳头贪婪地吮吸起来。他的吸吮之力实在太大,让我的乳房微微疼痛。但是听到我温暖的乳汁咕咚咕咚地奔涌着流进小皇上的喉咙,我的眼泪滚滚而下。那一刻我知道我死不了,我知道我凭着这对无与伦比的乳房又一次闯过一道生死难关。

谁知道事后发生的一切表明我的想法太傻太天真,围绕杀不杀我和范稳婆,宫中再度陷入矛盾之中。娘娘让张天师将我押上灵台以占卜决定我的生与死,灵台占卜的方式非常奇特,我是被一层油纸蒙着眼睛绑在木棒上由祭司抬上灵台,我感到一阵阵热浪向我扑来,有如一团烈火就在我身旁熊熊燃烧。后来范稳婆告诉我,当时在灵台上置有火盆,烧着一盆旺火。张天师围绕着那盆旺火念念有词,神秘的符咒我当然一句也听不懂。他后来以神秘的舞蹈结束了他漫长的占卜,将一根梅花鹿的大腿骨放入火盆里。最后我听到一声爆裂,鹿骨上爆裂的纹理就是占卜的吉凶之兆。结果这一次占卜竟然是凶兆,也就是说我是非死不可!当天的占卜还没有结束忽然狂风大作,大雨倾盆,慌乱之后我被李连城重新带回了奶子府,然后再没人过问。原来当日周达派人从边关给宫中送来十万火急的军情,金兵大举入侵,王不欢和李敬堂率都督府天雄军火速增援。那一场大战后来就写进了明朝历史,被历史学家反复提及。真正在前线指挥杀敌的是周达和他身边的副将耿春年,但是两位心心相印、足智多谋的大将统领的十几万兵卒在大金骑兵铁蹄下很快溃不成军。在广袤的北方荒漠地带,深居内陆的步兵根本不是大金骑兵的对手,骑手就像一阵狂飙一样从地平线尽头席卷而起,身穿铠甲、手举长矛弯刀的骑士冲进明军阵营如入无人之境,有时候甚至不需要他举刀刺杀,只需要提起缰绳让马蹄践踏就会让明军丢盔弃甲、望风而逃。更何况他们在马上来去一阵风,一夜之间可以奔袭千里,而对于马背上的骑手来说,无论长矛或弯刀都是杀人利器,只需轻轻一捅或者一挥刀,一颗颗人头就如同削萝卜一样滚落在地。这一场后来被写入明史的战争让大金侵吞明朝七座城池,周达的布防后退了三百里。

但是对我来说这是一场性命攸关的战争,你无法想象一个人的命运有多么诡异,我做梦也不会想到边关两军的厮杀会帮我解了围,或者说暂时顾不上对我追究,再说小皇上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驾崩。我暂时仍旧负责给小皇上哺乳,我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刚入宫时那一段风平浪静的时光。我没有想到的是即便在边关大乱、国破家亡的危急时刻,钟粹宫却仍然不肯太平。赵明德没有随王不欢赴边,守卫顺天府的差事在他看来就是将他废黜,他将顺天府一摊子事全丢给韦德贤,他知道韦德贤巴不得拥有兵权然后去各处神气活现地巡察,他就守在钟粹宫与如妃密谋。宫中所有的谋划逃不脱韦忠贤的眼睛,尽管他深居简出埋头书法似乎百事不问,但是一有风吹草动第一个知道的就是韦忠贤,比如小皇上中毒。那是边关战败后,王不欢回到宫中怒气冲冲,王爷言如鼎、李敬堂和文武百官纷纷商谈对策,有人主战,有人主和,有人建议模仿前朝和亲之策,在宫中选数位王爷之女远嫁大金将领,得边关一时安宁。但是种种方法均被言如鼎否决,言如鼎作为王爷一向在宫中一言九鼎,他提出的策略是主战,将大金揍得服服帖帖才能换得边关永久安宁,此次战败可以乘机诱敌深入,然后在边关兵分两路合围瓮中捉鳖。而偏偏就在这时候小皇上再度昏迷不醒,那是我和范稳婆回到奶子府的第三天上午,我照常进宫去给小皇上哺乳。一路上穿曳地水袖百褶凤尾裙的钱如意代替钱大妈妈专程陪同,钱如意告诉我,宫中决定给小皇上断奶,断奶计划正由钱大妈妈和娘娘协商。我们从东华门快入宫时,耿谦和慌慌张张地跑来:“不得了啦,皇上又发晕症,人事不省!”他经过我们身边时并没停下,一路跑着去药房取药。我们赶到乾清宫中,娘娘和太监、奶妈早把小皇上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翁万春正在给皇上把脉,然后他松开手低低地说:“这一次与以往不同,应该是食物中毒!”娘娘大惊失色,因为皇上这几天就是食人乳,连御膳房做的鸡茸鸭舌汤都没有进食。翁万春急得跳脚,混乱之际张三姐突然出现,她着一袭盘金彩绣浣花丝纱锦绣服在娘娘面前长跪不起,她彻底封锁了奶子府让韦德贤去查证,最后果然发现惊天证据药渣,就是专为我烹制饮食的汤罐里发现乌香,这是从天竺购买的催人上瘾的发物。娘娘突然明白,原来我拥有的所谓神奇之奶全是范稳婆精心安排的上瘾之水,我的死期再次来临。

小皇上服下翁万春的药丸之后如期醒来,这似乎是在张三姐意料之中,而公开上瘾之水的结果也在她的意料之中。后来我才突然发现,出任稳婆之后一直低调行事的张三姐原来是老谋深算。她处心积虑、暗中布局,最终踢爆这个惊天隐秘,成为她新官上任之后的第一把火。这把火冲天而起,连韦忠贤、钱大妈妈也不免吃惊,他们真的小看了这个年纪其实并不大的女人。凭她这样的年纪,凭她一出手在宫中引发的巨大震荡,凭她现在所深居的后宫,她未来的前途当不可限量,甚至不会像钱大妈妈这样一辈子只能在奶子府施展手脚。她当然也是这样想的,她极度自信,做人当然也大方,一出手将我清除出局置于绝地之后,她以采购一职和三匹香水锦缎成功收买了黑娃与杨白桃,我在一夜之间垮台让闺蜜杨白桃更快地投身到张三姐阵营。张三姐会做人的一面在奶子府展露出来,她毒起来像蝎子亲起来如姐妹,她的恩威并重让奶妈们想起来心惊胆战。除了酸枣外她笼络奶子府每一个奶妈和女仆,韦忠贤、钱大妈妈、钱如意当然更是她取悦的对象。如妃那边是她的老东家她更不能忘记,包括像碧桃这样的女仆她也不会怠慢,人手一块绸缎让女仆杂役们心花怒放。碧桃就穿着绿绸缎裙衫去崇智殿找小明子,她带了一袋宫中赏的板栗剥给小明子吃。两个人坐在树下像两个孩子,碧桃剥好板栗让小明子张开口直接丢进他嘴里。她丢得很准,她自己也很得意,像孩子一样哧哧哧笑起来。他们就是两个两小无猜的孩子,根本不应该出现在步步惊心的后宫,却偏偏出现在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