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纪晓岚的职位又回到了原点,生活又得周而复始地重新开始和布局
生活又回到了原点。
重返翰林院的纪晓岚,此时不但他自己已然完成了一次人生的重大蜕变,与此同时,他也开始严格要求和严格管束他的家人及族人。
如此,便有了纪晓岚训诫诸子的“四戒四宜”,“四戒”即是:一戒晏起;二戒懒惰;三戒奢华;四戒骄傲;而“四宜”呢,则是:一宜勤读;二宜敬师;三宜爱众;四宜慎食。这“四戒四宜”八则,后来被人们奉为教子之金科玉律。
纪晓岚还不厌其烦地告诫家人们说,世禄之家,亦有盛衰荣枯、盈虚进退之变……
纪晓岚尤为慨叹于中国历史上的那么一桩“尿杀大臣”的事件。
那么,什么是“尿杀大臣”事件呢?这个事件记载在《韩非子》这本书上,说的是齐王手下有个大臣叫夷射,二人是哥们儿。一个冬天的晚上,齐王把夷射叫到宫中喝酒,喝到后半夜临走时,齐王还送给夷射两瓶好酒。看门的老头看到了夷射手中的好酒,就说:“大人,你有那么多酒,喝也喝不完,能不能把你的酒给我尝尝啊?”夷射嘴一撇:“你,一个看门的,我,齐王的大臣,咱俩相差七八级呢,你连跟我说话的资格都没有,还敢觍着脸向我要酒喝呢!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说完,迈步出去了。那看门人可不是什么善茬,也可以说是个小人,当即心说:“好小子,瞧不起我?!有你好果子吃!”看门人回房间端出一盆水来,对着门边一泼,就回去睡觉了。大冬天的,冷啊,第二天早晨,那盆水冻成了一个大冰溜子。古人迷信,认为门口冻了冰,必主不祥。齐王第二天上早朝时,走到门口看到冰溜子,就急了,一问,看门人说:“是你的好朋友夷射干的。我昨晚给他开门时,看到他在那儿踮着脚,对着墙,把裤子解开了,哗啦哗啦一阵响。今天早晨那儿就有了这坨冰。”齐王当时就怒了:“好小子,给脸不要脸,敢在俺家门口小便,这还了得!来人啊,给我把夷射斩了。”
现今,重返翰林院的纪晓岚每每读到这一则故事或者是向人讲述起这一则故事的时候,心里就会不寒而栗,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一个人来,那就是如今已经在乾隆跟前大红大紫的官场后起之秀和珅。不要说当年齐王跟前的守门人那么一类的厉害角色不能招惹和得罪,像乾隆跟前的和珅之流,当然更是不能沾惹。否则,吃大亏的人,肯定是自己。难道不是这样吗?遥想当年的那个所谓的“通风报信案”不就是和珅别出心裁搞出来的吗?和珅当时居然在一无所获中竟有了重大的收获,遂将他纪晓岚、王昶、黄骏昌、徐步云、赵文哲一干人马一网打尽,一锅端掉了。
类似于《韩非子》里所讲的“尿杀大臣”的事件,和珅之流肯定能干得出来,不仅如此,甚至还会举一反三,花样翻新,推陈出新,做出更绝、更毒、更狠的事情来。
在朝廷上和官场里,纪晓岚得时时处处提防着像和珅这么一类的可怕的小人,不能再有任何闪失,不能再重蹈那种家破人亡的覆辙了。
而在刚刚过去的那三年多的时间里,纪晓岚先后经历了坐牢、发配、坐“冷板凳”,这三堂人生悲壮的大课,那些非人的遭遇和非人的感受,真是没齿难忘啊。纪晓岚为此一再告诫着家人和他自己,决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
对于官场上像和珅那一类的可怕的小人,纪晓岚只能十分被动地躲闪着他们,远离着他们,提防着他们;而对于纪府里的那些可怕的小人,纪晓岚则是十分主动地采取了一些相应的措施,譬如说,纪晓岚先后将金三和七肥肥等人清理出了纪府。
哲学家康德说,所谓自由,不是随心所欲,而是自我主宰。
纪晓岚之所以要将金三和七肥肥等人从纪府清理出去,这里面也是有原因的。一则是,在纪晓岚看来,金三和七肥肥那些人的人品和德行都有问题,会玷污和败坏纪府的门风;二则是,作为一个大男人,纪晓岚如今已经从新疆回到北京一段时间了,他也该回归正位,掌控纪府大局,重振乾纲,将整个纪府那一副相当沉重的担子从马月英的肩上卸下来了。
因此,纪晓岚在重新执掌纪府之后,就开始对纪府的那些下人们的工作及相关的岗位进行调整,部分更换了原有的一些人员。如此一来,纪府的气氛也就显得更加平和,更加融洽了。
然而,偏偏就是在这个时候,纪晓岚的心境竟是出现了一种极其微妙和怪异的变化,那就是,相比较而言,纪晓岚居然觉得当初发配在新疆乌鲁木齐时的心情“反较京华畅适”。
这也就是说,此时此刻的纪晓岚的的确确是有些厌恶和腻味官场的险恶,还有那帝王的无常、人心的叵测、小人的阴狠以及世态的炎凉……一种从未有过的人生的空幻感和虚无感随即开始在纪晓岚的胸臆之间弥散开来。
这也就是说,到了这个时候,纪晓岚实际上已经在不知不觉间陷入到了一种两难选择的困境之中了。是入世?还是出世?是继续在官场上厮混下去?还是从此归隐乡野,像他的堂哥纪昭那样,回到老家崔尔庄,去过那种“采菊东篱下”的闲适自在的隐居生活?
纪晓岚那困惑、迷茫、矛盾、纠结、忐忑、郁闷等等一些错综复杂的情绪和感受,在他这一时期写作的诗歌里充分表达和呈现了出来。
就在这一年的冬天,有人给纪晓岚拿来了一幅“八仙对弈图”,请纪晓岚题诗。图上的画面是,韩湘子、何仙姑正在对局,另外五仙在旁观,唯有铁拐李在酣然大睡……面对此画,纪晓岚端详良久,思索良久,人生的无限感慨遂由此而涌上心头。于是,他挥笔在画上题写了两首诗:
十八年来阅宦途,此心久似水中凫。
如何才踏春明路,又看仙人对弈图。
局中局外两沉吟,犹是人间胜负心。
那似顽仙痴不省,春风蝴蝶睡乡深。
在纪晓岚题写的这两首诗中,无不流露出他对超然世事的高远情怀的追慕、艳羡和向往。
凭心而论,从纪晓岚一生的思想轨迹上来说,也就是在重返翰林院之后的那一段时间,是他一生之中隐退之心最为浓烈、最为动荡、最为纠结的时期。在那么一个徘徊在出仕与归隐之间、游走在入世与出世之间的思想斗争最为激越昂扬的时期,心情苦闷的纪晓岚到底会作出什么样的选择呢?情绪低落的纪晓岚又会何去何从呢?
哲学家康德说,时间不是推理概念,或是人们所说是普遍概念,而是感性直观的一种纯形式。
在距今两百多年前的那个大清乾隆时代,纪晓岚所遭遇到的那个出仕与归隐的抉择问题,实质上,也是一个困扰了中国古代知识分子两千多年的问题。其归根结底就是,在中国文化的多项选择之中,到底是应该信儒家呢?还是应该信道家和佛家呢?有人说,儒家是粮店,掌管主食;道家是药店,负责疗伤;佛家是杂货店,琳琅满目。
也有人说,这并非不可调和,完全可以合二为一,或者是合三为一啊!上班的时候,做儒家;下班的时候,做道家;放长假的时候,还可以到寺庙里烧香拜佛,做个佛家呢。
这些是今人的一些想法。而两百多年前的纪晓岚,当时却并没有这么活泛和圆通。
那么,纪晓岚当时是如何做的呢?又是如何抉择的呢?
最终,在纪晓岚那儿,毕竟还是积极入世的儒家占据了上风,成为了纪晓岚心中强大的思想武器。这也就是说,思想斗争到了最后,还是那种积极的人生态度和炽热的经世情怀,最终战胜了纪晓岚内心深处那跃跃欲试的归隐的意念,让纪晓岚在几经犹豫和摇摆之后,还是挺住了自己的身板。
是啊,是啊,在这样备受煎熬的时刻,在这种波谲云诡的人生际遇里,纪晓岚萌生出隐退之意,在思想上产生了忧虑、质疑、动摇、反复……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足为奇。
一个人受到了一系列沉痛的打击和挫折之后,就俨然一只受到了伤害和摧残的雄鹰一样,要想再度搏击蓝天,翱翔云端,那至少也得养养伤,梳理梳理羽毛吧,更何况是纪晓岚这样生性敏感的大才子呢。
幸亏是有儒家精神的良药的疗治,纪晓岚方才挺过了人生抉择的这一关。要不然,纵使他再有才能,是文曲星下凡,才华横溢,学富五车,经天纬地,如果当时选择了隐退,回归到他的老家崔尔庄去了,像他堂兄纪昭一样,埋首乡野,布衣终老。那么,纪晓岚也就被历史的烟尘给淹没了。
好在,纪晓岚挺住了,一项重大的历史使命很快就要落到他的肩上了。在这里可以设想一下,假如没有后来的《四库全书》与《四库全书总目》的编撰,那么,纪晓岚的一生,也许就是平平淡淡,稀稀松松,波澜不惊,就那么匆匆忙忙地过去了,化作了一缕青烟,消失在了历史的纵深处和褶皱里。然而,一个重大的历史机遇,最终毕竟选择了历经磨难和坎坷的纪晓岚。天降大任于斯人也。纪晓岚正是因为受命总纂《四库全书》,这才玉成他一生的荣耀与辉煌,并攀登上了人生灿烂的顶峰。
从这一个角度来说,纪晓岚是好样的,也是励志的,不屈不挠的。当时已是年近50岁的他,劫后余生的他,居然挺住了,熬过了他人生最为迷茫和最为困顿的时期,没有放弃,也没有隐退。
夕阳无限好。
夕阳无限美。
人间重晚晴。
可是,纪晓岚的恩师刘统勋却没有挺住。
刘统勋最终倒在了上朝的路上。
时间硕大的脚步来到了1773年(乾隆三十八年)这一年,刘统勋再也挺不住了,他那鞠躬尽瘁、风烛残年的身躯,终于轰然倒下去了,猝逝于上朝途中。
乾隆闻讯慨叹失去了一位股肱之臣,追授刘统勋为太傅,谥号文正。
刘统勋(生于1698年,卒于1773年),山东诸城(今山东高密)人。雍正二年(1724)进士,历任刑部尚书、工部尚书、吏部尚书、内阁大学士、翰林院掌院学士及军机大臣等要职。刘统勋官至宰相(相当于这个职位),在大清官场为政四十余载,清廉正直,敢于直谏,在吏治、军事、治河等方面均有显著政绩和突出建树。
很快,《四库全书》这么一项浩大的文化工程,被提到了议事日程上。
其实,早在1770年(乾隆三十五年),乾隆拍板定夺,当时就决定要编纂《四库全书》。可是,三年时间过去了,当初的动议,还只是一个动议,仅仅只是纸上谈兵而已,并没有具体落实下来。
也不知乾隆心里是如何盘算和谋划的。君心难测啊。
举荐纪晓岚主持编纂《四库全书》是晚年的刘统勋做出的一件最有价值、最为可圈可点的工作。刘统勋实际上是做了一个人梯,做了一个伯乐。没有刘统勋的多次提携、推荐,也许就没有纪晓岚人生的辉煌和灿烂。
当然,编纂《四库全书》和《四库全书总目》,实际上还有着更为广阔的时代背景和政治背景以及文化背景等等。从积极的这一方面来说,它是一种整理古代典籍、总结传统学术的时代需求;但是,从另外一个方面来说,它又蕴含和包藏着封建帝王标榜其文治、彰显其功绩的私心杂念,甚至是还成了借机强化其专制统治、控制百姓思想、打击和摧毁其他异端学术和异端理论的一种残酷的手段和方法。
不管怎么说,它在中华民族的文化史和思想史上都是一个极其浩大的文字工程,有着其独到的意义和价值。
哲学家康德说,给我物质,我就用它造出一个宇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