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第八章
第八章

纪晓岚跋涉万里回到北京后,又坐了好几个月的“冷板凳”

自从1768年那个肃杀萧瑟的秋后,纪晓岚在北京城外一处荒凉偏远的西郊,即京西古道的一处驿站里跟前来送别的家人们洒泪而别之后,直到1771年的6月,纪晓岚从新疆乌鲁木齐发配之地经过万里跋涉,历经艰险,终于又回到了北京城。在这发配新疆将近三年的苦难岁月里,纪晓岚到底都经历了哪些人生的困厄,体味了哪些人生的悲凉,只有纪晓岚自己最清楚,最明白。

到了1771年(清乾隆三十六年)的6月,纪晓岚虽是被朝廷“赐还”了,可是,从新疆回到北京之后的“被赦罪人”纪晓岚,还是在家里坐了好几个月的“冷板凳”。

纪晓岚的这种所谓的坐“冷板凳”,主要有两层含义:一是,纪晓岚回到北京之后,朝廷并没有立马重新启用和安置纪晓岚,乾隆也没有召见纪晓岚,而是把他晾在了一边,冷在了一边,让他在家里无所事事地闲待着。

如此一来,由于朝廷冷落了纪晓岚,再加上他又是一个“被赦罪人”的身份,因此,那些趋利避害的人们,那些趋炎附势的人们,那些明哲保身的人们,那些锦上添花的人们,那些争权夺利的人们,那些熙熙攘攘的人们,那些阴险狡诈的人们,那些形形色色的人们……全都唯恐躲之不及,避之不及。

门可罗雀的纪府门前,一时之间,居然都长出参差不齐的杂草来了。

没有人登门拜访,也没有人前来看望。这与纪府当年红火时的宾客盈门和人头攒动的景象,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和无比巨大的落差。

可是,这个时候的纪晓岚,他的心里却并没有沮丧、失落、郁闷、悲愤、不满、恼怒、痛恨……恰恰相反,经历了牢狱之灾和流放之苦的纪晓岚,反倒是把这一切看得云淡风轻了。他整个的人,都变得成熟了许多,超脱了许多,豁达了许多。

应该说,这个时候的纪晓岚已经完成了他人生的一次蜕变,他的性格不再是那么张扬和外露,而是渐渐变得冷峻和内敛。

在那些数不胜数的众多的势利眼之外,也还是有少量的离经叛道者,也还是有少量的超凡脱俗者,也还是有少量的浑身是胆者,也还是有少量的雪中送炭者,比如说,像钱大昕,再比如说,像聂际茂……

比纪晓岚小四岁的钱大昕,是18世纪中国最为渊博和专精的学术大师,他在生前就已是饮誉海内的著名学者,王昶、段玉裁、王引之、凌廷堪、阮元、江藩等著名学者都给予了他极高的评价,大家公推钱大昕为“一代儒宗”。

当年,在文社最为活跃的时候,除了刘墉和纪晓岚这两个文社的双璧领袖之外,剩下来的人,那可就要排到钱大昕了。钱大昕当时算是文社的第三号人物了。而现如今呢,刘墉已被踢出了北京,外放多年;纪晓岚坐牢、发配、流放;整个文社土崩瓦解,早已不复存在。

作为当年文社的第三号人物的钱大昕,这个时候没有规避着纪晓岚,躲闪着纪晓岚,反倒是积极主动前往门庭冷落的纪府去看望和问候纪晓岚,并欣然为纪晓岚那一百六十首的《乌鲁木齐杂诗》作序,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由此可见,钱大昕这人不仅是有清一代卓越的史学家、文学家,他同时更是一个人品卓越的人,道德卓越的人和眼光卓越的人。

聂际茂出生于1700年,比纪晓岚要整整大24岁。聂际茂是山东长山人氏。性淳笃,通六书,尤工篆刻,有《司空表圣诗品印谱》传世。

也就是这个聂际茂,在十六年前文社的一次活动之中见过纪晓岚一面,从那之后,二人再也没有相见过,彼此之间也没有通过任何音讯和消息。可是,待到漫长的十六年岁月过去之后,当聂际茂在遥远的山东得知纪晓岚赐还、已回到北京的消息之后,时年已是71岁高龄的聂际茂遂决定,要骑着一头毛驴从山东赶到北京,去看看纪晓岚这个十六年来未曾谋面的“忘年交”。

眼下,话题再回到土尔扈特部的东归上。

土尔扈特部的东归,已经付出了流血牺牲的巨大代价了。这其中,有九千名战士及乡亲们壮烈牺牲在了哥萨克骑兵的屠刀之下。而余下的东归队伍,此时必经的一个险要山口,是奥琴峡谷。而那个时候,一支庞大的哥萨克骑兵已然抢先占据了这个山口。

面对极其凶悍恶劣的、前来拦截的强敌,渥巴锡镇定指挥,他组织五队骆驼兵从正面发起进攻,然后,再派枪队从后面包抄过去,遂将哥萨克军队几乎全歼,为牺牲的九千名同胞报了仇。

东归的一路之上,除了要经历十分残酷的战斗之外,土尔扈特人还不断遭遇严寒和瘟疫的袭击。在此期间,土尔扈特人由于战斗伤亡、疾病困扰、饥饿袭击等原因,已造成大量人口减员。

这个时候,有人对能否返回新疆、返回故土丧失了信心。在这最为艰难困苦的时刻,渥巴锡及时召开会议,鼓舞士气,他说:我们宁死也不能回头!

一直到这个时候,土尔扈特人东归的消息,方才被清政府掌握。在此之前,清政府一点消息也不知道。因为土尔扈特人根本无法和清政府沟通,更不可能得到清政府的任何援助。英勇坚定的土尔扈特人,此时只能再次抖擞精神,昂扬斗志,向着既定的目标一步步前进,前进,再前进。

时间来到了1771年(乾隆三十六年)4月份,定边左副将军车布登札布向朝廷奏报说俄方派人来通报土尔扈特举部东返。实际上,也就是到了这个时候,大清政府这才得知了土尔扈特人东归这一消息。

土尔扈特人东归的消息,当即在大清朝廷中引起了争论,究竟是应该把他们挡回去呢,还是应该把他们接回来呢?当时大家的意见并不一致。

最后,清政府决定:第一,这件事如果俄国政府要出面交涉的话,那么,清政府就要坚决把土尔扈特人给挡回去;第二,如果土尔扈特人自己冒险回到新疆以后,那么,就一定要好好安置他们。

清政府此时的态度是,一切顺其自然,尽量不要因此而引发中俄两国之间的外交矛盾和武装冲突。

最终,土尔扈特人经过多次浴血奋战,历时近半年之久,行程上万里,先后战胜了沙俄、哥萨克和哈萨克等军队不断的围追堵截,战胜了种种难以想象的艰难困苦,承受了极大的民族牺牲,这才得以完成东归,回到新疆,回到他们祖祖辈辈曾经生活过的故土。

据清宫档案记载,离开伏尔加草原时的十七万土尔扈特人,经过一路的恶战,再加上疾病和饥饿的困扰,“其至伊犁者,仅以半计”。这也就是说,大约有八九万人牺牲在了东归的路途之上。

悲哉,壮哉。

东归即将成功之际,渥巴锡得知新疆这边的清军已严加布防,严加守备,且土尔扈特人这一方已是人畜死亡过半,此时再也无力攻占伊犁,于是,他们就只能在清军常设卡伦(哨所)以外的地方徘徊着。

这个时候,清政府的边将伊勒图派遣使臣问其来意,渥巴锡与众台吉、众喇嘛商议数日后,不得已率所部七万余人归降大清。归附之后,其部众抵达了新疆伊犁,回到了他们称之为“太阳升起的地方”,并献上了其祖所受明代永乐八年汉文篆书敕封玉印。舍楞也被迫一同归顺。

土尔扈特人东归新疆之后,立马就得到了清政府的安置。

很快,渥巴锡随伊昌阿到伊犁会见参赞大臣舒赫德,舒赫德向渥巴锡转达了乾隆皇帝的旨意,让渥巴锡等人在秋高气爽时节前往避暑山庄面见乾隆皇帝,并转交了乾隆皇帝颁给渥巴锡、策伯克多尔济、舍楞的敕书。

乾隆的敕书是用满文和一种古老的蒙古文字托忒文写成的。这份敕书充分表达了乾隆对土尔扈特人的赞扬与欢迎。不久,渥巴锡等十三人及其随从四十四人,在大清官员的陪同下,自察哈尔旗来到避暑山庄。

而这一年,恰好承德普陀宗乘之庙落成,并为此举行了盛大的法会。乾隆下令在普陀宗乘之庙竖起两块巨大的石碑,用满、汉、蒙、藏四种文字铭刻他亲自撰写的《土尔扈特全部归顺记》和《优恤土尔扈特部众记》,用以纪念这一重大的历史事件。

土尔扈特人举部回归新疆的壮举,深深感动了全国人民,各地纷纷捐献物品,以供应和援助土尔扈特人民。清政府也拨了专款,采办牲畜、皮衣、茶叶、粮米等等,接济贫困中的土尔扈特人,帮助他们渡过难关。

为了妥善安置归来的土尔扈特部众,清政府指派官员勘察水草丰美之地,将巴音布鲁克、乌苏、科布多等地划给土尔扈特人作为牧场,让其安居乐业。最后确定的游牧地为“渥巴锡所领之地”,也称旧土尔扈特,分东西南北四路,设四个盟,各任命了盟长,舍楞所领之地,称新土尔扈特,舍楞为盟长;另外,还有和硕特恭格部,下设四个旗,恭格为盟长。 就此,东归的土尔扈特部可以在新疆伊犁那一带安居乐业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时年71岁高龄的聂际茂决定,要骑着一头毛驴从山东赶到北京,去看看纪晓岚这个十六年来都未曾谋面的“忘年交”。

完全可以想象得出来,一个年逾七旬的老者,骑着一匹毛驴,颠颠簸簸,歪歪倒倒,风尘仆仆,晓行夜宿,行走在从山东到北京的漫漫旅途之上,这是何等艰辛的事情,又是何等壮烈的事情。如同纪晓岚当初在东归的路途上为“华华”所写的诗里所言:“我已无官何所恋,可怜汝也太痴生。”

是啊,当下的纪晓岚刚刚赐还东归,从新疆回到了北京,且还有那么一个“被赦罪人”的可怕身份和尾巴,大家纷纷躲闪着纪晓岚。在这样的情况下,聂际茂这个来自山东的71岁的老者,竟然骑着毛驴,长途跋涉,宛如飞蛾扑火一般,要来北京看望纪晓岚这个落难之人,这个无官之人。这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一件事情啊。

如果说,聂际茂是太“痴生”,也就是太痴愚,太蠢笨的话,那么,那些见风使舵的人,那些幸灾乐祸的人,那些趋炎附势的人,就是太精明了,太聪慧了,太狡猾了。他们就像向日葵一样,一刻不停地追随着权力。谁在台上,就捧谁,粉谁,哈谁。否则,就踩谁,嘘谁,臭谁,灭谁。

几千年来,中国不乏这样的人。

甚至可以说,是大有人在,且人数众多。

当“可怜汝也太痴生”的聂际茂千里迢迢、风尘仆仆地骑着毛驴,来到北京,见到了正在家里坐“冷板凳”的纪晓岚的时候,那种友人相见、激动人心的场景,令纪晓岚竟是“踉跄蹑屐遥相呼”,“苍茫百感交斯须”,“谁知古道淡已久,形骸虽隔心相于”。

纪晓岚当时简直都兴奋坏了,激动得连鞋子都穿得没有章法和看相了,或许是鞋子穿反了,或许是一只脚穿了鞋子,另一只脚却赤裸着……不仅如此,连他那说话的声音都变得异乎寻常了。

要知道,纪晓岚跟聂际茂绝非泛泛之交,他们是那种心灵朋友,或者说是灵魂伴侣。形骸虽隔,却是心意相通啊。

如果说,当年纪晓岚身陷大牢之时,出于对赵英华的关心和保护,忍痛割爱,让当时还没有生育子女的赵英华回到娘家去,开始一种新的生活,能改嫁,则改嫁……这无疑是纪晓岚当时的一种悲痛的想法和一种无奈的举措罢了。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也。

如今,纪晓岚死里逃生,大难不死,又全须全尾地回到了北京,回到了纪府。那么,现今的纪晓岚又开始想念起赵英华来了。

那种对赵英华的思念,让纪晓岚心绪不宁,寝食难安。

后来的某一天,纪晓岚实在是忍不住了,憋不住了,便终于张开了他那张难以启齿的嘴巴,对他的正室夫人马月英说道:

“夫人,要不咱们再把赵英华接回纪府来?如果赵英华改嫁了,那就算了。要是赵英华万一还在娘家呢,那干脆就把她接回纪府来吧。”

想把赵英华重新再接回纪府来的话,纪晓岚已经在心里搁置了好长时间,这一天,纪晓岚终于鼓足了极大的勇气,跟他的夫人马月英说了出来。

纪晓岚自己也知道,在他发配新疆的这三年里,马月英操持着这么一个大家庭,也实属不易。如果没有马月英的话,那么纪府也许早已散架了,分崩离析了,至少是不会像如今这个模样,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从中并不能看出曾经经历过重大灾难的明显痕迹。

而实际上,在纪晓岚流放新疆期间,纪府还是发生过不少重大的变故。譬如说,纪晓岚的那个时年已经24岁的长子纪汝佶,本来已乡试中举了,完全可以代父料理家中的一切事务,继承父亲的衣钵。然而,受到父亲身陷囹圄和发配新疆的严重打击和致命伤害,纪汝佶遂看破红尘,悲观厌世……最后,年纪轻轻的纪汝佶竟然在出走山东泰安期间,患病亡故。

另外,纪晓岚从新疆回到北京后,据马月英说,郭彩符也已经病故了。纪晓岚至今还十分清晰地记得,当年,在北京城外的京西古道上的某一处驿站,是马月英亲口告诉他说,纪府没来送行的两个女人,一个郭彩符是患了重病;另一个赵英华是被送回了娘家……如此说来,三年前就患了重病的郭彩符,后来终于病逝了,这倒也说得通,并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现在的关键就是,当年被送回了娘家的赵英华,现今万一要是还没有改嫁呢?纪晓岚此刻心中最大的愿望是,要尽快将赵英华接回纪府。然而,念及马月英这三年来操持纪府的不易,因此,纪晓岚一直都难以启齿。现在,在送走了那个人生难能可贵的挚友聂际茂之后,纪晓岚终于豁出去了,鼓足了巨大的勇气,对马月英说出了那个久久埋藏在他内心深处的秘密和愿望——要接赵英华回纪府,要接赵英华回到他自己的身边。

哲学家康德说,我们所确信深知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我们终究会死去。作为死亡,似乎是从看到其他事物的消亡中得到的经验。然而这个命题却是一个必然的命题。 或许有人会说,类似于以诺那样的人到底存不存在什么的吧,所以,终究这还是一个所谓“还没有发现例外”的经验判断吧。

要把那个已经死亡了三年的赵英华再接回到纪府里来?!

这对于马月英来说,不啻是一个从天而降的炸雷般的晴天霹雳。

遥想当年,为了不增加纪晓岚的心理负担,为了让纪晓岚能安安心心地前往新疆,然后,再健健康康地早日返回北京,马月英当时就随口编了一个谎言,对纪晓岚撒谎说,赵英华没来京西古道送行,是因为赵英华已经被送回娘家去了……马月英当时原以为,有关赵英华的事情,至此也就算是彻底结束了,画上了一个句号了。

可是,让马月英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事情并没完,竟是远没有结束。

可不是嘛,自从纪晓岚那天从新疆回到北京,一踏进纪府的大门,马月英便知道了,赵英华的事情并没有结束,或者说是这才刚刚开始呢。因为,马月英看到了一条狗,看到了一条名叫“华华”的狗,狗是跟随着纪晓岚一起走进纪府大门的,并一直跟纪晓岚相伴相随,形影不离。

而纪晓岚呢,更是十分喜爱那条名叫“华华”的狗,竟是一口一声地叫喊着“华华”“华华”“华华”,叫得十分亲昵,喊得十分甜蜜,仿佛“华华”不是一条狗,而分明就是一个人一般。

马月英至今还记得,纪晓岚在出事之前,就是这么称呼赵英华的,总是叫她“华华”“华华”“华华”的,叫得人身上直起鸡皮疙瘩……而今,纪晓岚从新疆弄回来了一条狗,居然也这么叫它“华华”,真是让人闹心,郁闷。

不仅如此,敏感的马月英后来更是从“华华”的身上,看到了一个女人阴魂不散的影子,那就是已然死去了三年的赵英华的影子。

问题是,马月英看不惯“华华”倒也罢了,而“华华”呢,似乎也看不惯马月英,也对马月英充满了戒备和敌意。这就让马月英的心里更加不舒服,更加不痛快了。

后来的某一天,马月英将她手下的两个男女管事的人,召集到了一起,在大家一起说到“华华”的时候,马月英竟是大惊失色。原来,并不仅仅只是她自己一个人在“华华”的身上看到了赵英华的影子,那两个男女管事的人居然也都在“华华”的身上看到了赵英华的影子啊。

这可就太邪门儿,太诡异了。

男管事金三说:

“……那个‘华华’像赵英华一样,也真是太可恨了,它经常冲着我汪汪汪乱叫,还冲着我龇牙咧嘴,还想咬我呢……”

女管事七肥肥也说:

“……那个‘华华’像赵英华一样可恶,有一次,它居然还追着我跑,好像跟我有天大的仇恨似的……”

北京纪府的男管事金三和女管事七肥肥之所以会讲出这么一番话来,其实也是有一个大大的前提的,那就是,三年前,在轰赶赵英华离开纪府回娘家的时候,不论是男管事金三,还是女管事七肥肥,他们当时都是急先锋。尤其是,当初马月英催促着赵英华赶快离开纪府时,纪府的男管事金三和女管事七肥肥,当时更是狐假虎威,仗势欺人,不仅十分凶狠地轰赶着赵英华,同时,还扔了赵英华的东西和物品……如此一来,赵英华这才会那么决绝,这才会那么刚烈,竟是一头撞在了纪府的一根石柱上,死得那么凄惨和悲壮……

因为上述种种原因,因此,在如何对待“华华”的问题和态度上,不论是作为主子的马月英,抑或是作为奴才的男管事金三和女管事七肥肥,他们居然是保持了十分惊人的高度一致,无一例外地都对“华华”是既忌讳和戒备,同时又充满了敌意和愤慨。

好在,马月英毕竟是大家闺秀出身,也读过不少的诗书。在生活中也曾有过许多的历练和磨砺。尽管当时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惊吓,显得有些惊慌失措,连身上的汗水都奔淌了出来。但在略一定神之后,马月英很快就稳定了自己的情绪,并决定要将谎话进行到底。要是那样的话,一切可就都前功尽弃了……

打定主意之后,马月英对纪晓岚说道:

“老爷,你就放心好了,我这就安排金三去赵英华的娘家看看,如果说,赵英华还没有改嫁呢,我就让金三他们把赵英华接回到咱纪府来;要是赵英华已经改嫁了呢,那该怎么办呢?”

面对马月英提出的这一道难题,纪晓岚给出的答案是:

“夫人,你告诉金三他们,要是赵英华已经改嫁了,那就不要再打搅人家了,不要再打搅人家的生活了。”这一番话,纪晓岚虽是说得十分潇洒、轻松和倜傥,但此刻,纪晓岚的心里却是泛出了浓烈的醋意,同时泛出的,还有浓烈的悔意和浓烈的恨意。

既然纪晓岚如此交代和叮嘱了,那么,接下来,马月英便开始安排和吩咐她手下的人去办理了。不过,在临离开纪晓岚的书房之前,马月英还又轻言细语地对纪晓岚进行了一番劝说和安慰,其大意不外乎是,老爷要保重身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眼下老爷虽然是在家里坐着“冷板凳”,被朝廷晾在了一边,但终有一天,朝廷会重新启用老爷,重用老爷的……

如此讲说了一阵之后,马月英便从纪晓岚的书房里退了出来,然后找到了金三和七肥肥等人,细细致致地安排了一应事宜——如何如何虚张声势地去赵英华的娘家寻找一番;如何如何回到纪府禀报,就说赵英华已经改嫁了;如何如何要做得滴水不漏,不留痕迹……最后,马月英反复强调道,此事一定要守口如瓶,不可走漏风声。谁要是坏了事,泄了密,定不饶恕,严惩不贷。

金三等人领命而去,装模作样地去往赵英华的娘家,貌似意图去将赵英华接回到纪府里来,实则分明就是演戏来给纪晓岚看看罢了。

而这个时候,纪晓岚则是在自己的书房里忙活着呢。

在此期间,纪晓岚既点评了苏轼的《苏文忠公诗集》,同时也点评了刘勰的《文心雕龙》。后来,纪晓岚在《纪评苏文忠公诗集》和《纪评文心雕龙》中,对苏诗和《文心雕龙》勤加考订,提出了一些十分重要的意见。

纪晓岚点评苏轼的《苏文忠公诗集》和刘勰的《文心雕龙》,实际上凝结了纪晓岚关于文学本体、关于文学创作方法、关于文学发展史的种种思考和心得,并为日后纪晓岚编纂《四库全书》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哲学家康德说,意志自律,是一切道德律和与之相符合的义务的唯一原则。

按照马月英的安排部署,金三等人虚张声势、装模作样地出了纪府,去外面满世界地转悠了一大圈,然后,一个个神情沮丧、灰溜溜地,像吃了败仗似的回到了纪府,并带回来了一个天大的坏消息——赵英华已经改嫁了,已经嫁作了他人妇。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这样也好。只要赵英华能生活得美满幸福,能嫁到一个好人家,这样就挺好。我们大家以后都不要再去打搅人家了……”这也就是说,纪府里以后再也不要提赵英华的事情了。

赵英华的事情既然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当下纪晓岚唯一能做的事情,也就是把他自己投身到书斋之中,钻进故纸堆里,以便能尽快忘掉赵英华的音容笑貌,埋葬赵英华的婀娜多姿和异彩纷呈……还有纪晓岚特意从新疆为赵英华带回来的那个万花筒和八音盒,纪晓岚也只能将它们束之高阁,闲置在了那儿。一任那上面落满了灰尘。

纪晓岚是真心想把赵英华从他自己的生活里抹去,既然赵英华现在已经是别人的女人了,那就让一切都彻底结束吧。

纪晓岚想结束一切。

与此同时,纪晓岚的夫人马月英当然更是想结束一切。不过,马月英的一切里,甚至还包括纪晓岚从新疆带回来的那条名叫“华华”的狗。

如同当初从新疆回到北京时那一路上的表现一样,现在的“华华”,还是那个老样子,一如既往,毫无改变。在“华华”的眼睛里,只有纪晓岚一个人。“华华”只对纪晓岚一个人俯首帖耳,言听计从,摇尾乞怜,忠心耿耿。

而对于纪府里的其他人,“华华”却总是凶巴巴的。尤其是面对马月英、金三和七肥肥这三个人时,“华华”的表现,则更是暴烈和凶悍,一点礼貌也不讲,一点客气也不讲。

这就给“华华”引来了杀身之祸。

在跟“华华”对峙较劲了一段时间之后,马月英终于忍无可忍了。特别是“华华”眼睛里发射出来的那种寒冷锐利的敌意,根本就不像是动物的情态,而更像是人的一种表情,是那种充满了深仇大恨的敌意,是那种充满了血海愤慨的敌意。这让马月英实在是无法承受和面对。

最后,忍无可忍的马月英只得对金三和七肥肥面授机宜道:

“你们把那个‘华华’给我处理掉,让它尽快从我眼前消失,我再也不想见到那个可恶的东西了。”至于到底如何处理掉“华华”,马月英则是语焉不详。

在经过了一番秘密地商议和辩论之后,七肥肥的提议最终占据了上风。七肥肥对金三说,还是让“华华”吃饱了肚子再上路吧,就像监狱里处决死刑犯人一样,一定要吃那最后的“断头餐”。不过,咱们给“华华”吃的肉里,要放进毒药,这样,“华华”吃了带毒的肉,死了咱也没有亏待它啊……

依照七肥肥制订的方案,金三用一大坨肉将“华华”毒杀,那天夜里,纪晓岚竟是做了一个不同寻常的血淋淋的噩梦。

每每事后回忆起来,纪晓岚仍觉得惊骇恐怖,心有余悸。

在纪晓岚那个令人心悸的噩梦里,曾经反反复复出现过两个血淋淋的形象,这其中,一个是“华华”,再一个就是纪晓岚的爱妾赵英华,尽管形象各异,相去甚远,且又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物种——一狗,一人。但在二者之间,却也有着相同的特征,那就是,不论是“华华”,还是纪晓岚的爱妾赵英华,这两个反复出现在纪晓岚睡梦中的形象,其嘴脸和头颅都出血了。有着大量的血,且染红了纪晓岚那一夜漫长的梦境。

更为怪异的是,有的时候,二者竟然合体了,合二为一。到了这个时候,连纪晓岚自己都弄不清楚了,出现在他梦中的那个形象,到底是“华华”呢?抑或是他自己的爱妾赵英华呢?甚或是二者原本就是一体的,“华华”就是自己的爱妾赵英华;或者反过来说也可以,即,自己的爱妾赵英华就是“华华”。在纪晓岚的长梦中,一切的界线都已模糊了,淡化了,消失了。

果然,到了第二天,整个纪府里就开始叫叫嚷嚷地传扬开来,说是可怜的“华华”让街邻的人给悄悄毒杀了,一条狗,又碍着人什么事了呢?为什么非要将“华华”给毒杀了呢?这些人也真是,太过分了,连一条狗都不肯放过。既然是邻居嘛,又何故非要赶尽杀绝呢……

诸如此类的热议,当即迅速在纪府上上下下传播开来,大家都知道是街坊邻居将“华华”毒杀了,至于到底是哪一个人动手毒杀了“华华”,这个谁也说不清楚,大家只知道,是纪府周围的邻居毒杀了“华华”。

念及“华华”的忠心耿耿,念及“华华”的相伴相随,尤其是念及昨夜的梦境里,“华华”与赵英华的合二为一,竟然成为了一体。为此,纪晓岚遂收了“华华”的骸骨,埋葬入土。在埋葬“华华”之时,也不知是何缘故,纪晓岚居然把他在新疆为赵英华购买的那两件礼物——一个万花筒和一个八音盒,也一起埋葬了。到了这个时候,纪晓岚从新疆带回北京的所有礼物,均已送出。唯有那个万花筒和八音盒,最后被纪晓岚埋葬到了泥土之中,让它们去陪伴“华华”的骸骨,还有就是,陪伴纪晓岚梦中的那个合二为一的形象。

只是不知道,到了这个时候,纪晓岚是否已经感知到他的爱妾赵英华实际上已经死掉了?

撕心裂肺地埋葬了“华华”不久,在纪晓岚的生活中,又出现了一件大事,那就是,到了1771年(清乾隆三十六年)的10月份,一直在塞外热河避暑山庄避暑的乾隆,终于要起驾回京了。

其实,当初纪晓岚从万里之外的遥远的新疆乌鲁木齐一回到北京,就立刻向朝廷递上了谢恩折子,然后,就在家里等待着朝廷的安排和任命。可是,当时乾隆在承德避暑,并没有召见纪晓岚。纪晓岚只得闲居待命。

纪晓岚这“冷板凳”一坐,就坐了好几个月的时间。

乾隆要从塞外热河的避暑之地起驾回京的这一消息,最初是由刘统勋让人悄悄转告纪晓岚的。

纪晓岚虽然从新疆回到北京了,但他却不敢公开跟刘统勋等人来往,连他从新疆为刘统勋购买的那块西洋怀表,纪晓岚后来也是几度辗转托人,悄悄给刘统勋捎带过去的。纪晓岚此时也已知道,他此次能得到赐还,重新回到北京,重新回到家人们的身边,要归功于刘统勋等人的出手相助。

只是限于身份尴尬和一些敏感因素的缘故,再加上纪晓岚已然有了那么多的苦难、历练、教训、磨砺……因此,他就像一条冻僵了的鱼,或者说是一条冻伤了的鱼,只能蜷缩在家里,读一读诗文,钻一钻故纸堆,然后,再写点校评之类的文字什么的。

仅此而已。别无其他。

作为大清位高权重的官场老手刘统勋,更是知道在如此敏感的时期,该如何拿捏尺度,保持分寸。因此,在纪晓岚从新疆回到北京之后,刘统勋并没有对纪晓岚表现出任何与众不同的热情与亲近,也并没有跟纪晓岚有任何的来往与交流。

这并不意味着,刘统勋就对纪晓岚漠不关心。

一切,都需要等待时机。

而这个时机,现在终于来临了。这就是,乾隆要起驾回京了。

刘统勋在这个时候让人悄悄转告纪晓岚,说皇上要起驾回京了,其实,这也是大有深意的,一切都得靠纪晓岚自己去悟。

去顿悟。

去体悟。

去觉悟。

当纪晓岚知道乾隆很快就要起驾回京了,立马就从那些诗文的故纸堆里蹿了出来,然后,如同大变活人一般,立刻就开始关注和研究起大清的时局来了。

这么一来,纪晓岚就极其敏锐地发现,眼下大清最大的政治事件,就是土尔扈特汗王渥巴锡率领的土尔扈特部东归。这一重大的事件,不仅在大清全国上上下下引发了一浪高过一浪的热潮,而且更是让乾隆沉浸在了无比巨大的欣慰之中和无比巨大的喜悦之中……为此,纪晓岚开始揣摩圣意,并开始动手为乾隆撰写歌功颂德、树碑立传的诗文。

这其中,纪晓岚甚至还写了一首很有分量的长诗。在这首恢宏磅礴的长诗之中,除了对土尔扈特部东归情况作了基本的记述之外,纪晓岚更多的是对乾隆统治德被外化、其功勋超越三代的歌颂与褒扬。特别是这么一些诗句,诸如“汤纲原常祝,尧天许再生。寒岩俱变暖,枯卉忽含萌”等,更是对乾隆“仁慈高厚”的赞美与颂扬。

一言以蔽之,纪晓岚动用了洪荒之力和满腹之词,对乾隆皇帝极尽歌功颂德、涂脂抹粉、评功摆好之能事,竭力投其所好,以合圣意。

就这样,诗词歌赋,一切都准备就绪。那么,下一步,就该立马出京,赶到古北口外皇上的行宫,去远道迎接乾隆皇帝。

由此看来,纪晓岚还是很有慧根的,悟性也特别高。刘统勋当初托人捎信的那一番深意,纪晓岚算是领悟了,明白了。

由于事先得到了刘统勋的暗中支持和点化,提前做好做足了功课,再加上纪晓岚本身就天资聪颖,能力超强。所以,在古北口外的皇上行宫里,纪晓岚再一次赢得了乾隆的赞赏和嘉奖。

早在纪晓岚古北口外行宫献诗之前,其实已经有很多王公大臣们向乾隆皇帝敬献过多如牛毛的诗文了,那些诗文不外乎就是称颂乾隆皇帝是如何如何英明,如何如何伟大,如何如何神武,土尔扈特部东归又是如何如何上应天意,如何如何下顺民心云云。差不多净是千篇一律、味同嚼蜡的陈词滥调。

而唯有纪晓岚敬献的诗文,一下子就说到了乾隆的心坎儿上了。纪晓岚诗文十分突出而集中地体现出一个鲜明的主题,那就是极力将乾隆塑造成了一个“仁慈君主”。这让乾隆皇帝的心里很享用,很熨帖,很舒服。

且说纪晓岚在1771年深秋的这一天,带着他早已准备好的那些歌功颂德的诗文,急匆匆出了北京城,向北而行。待到纪晓岚火速赶到了古北口外的行宫之时,当时的所见所闻,那可真真是烈火烹油之盛、鲜花着锦之繁。那一刻,纪晓岚觉得,连西洋的万花筒里的那些迷人的景致,都没有眼前的这般美轮美奂和妙不可言。

一切都是那么地锦绣灿烂。

轮到纪晓岚敬献诗文的时候,乾隆皇帝一见到他这个阔别已久、且曾经是他乾隆最为得意的文学侍臣,便迫不及待地要纪晓岚以土尔扈特部东归为题作诗写文,以资颂扬和纪念。

乾隆的目光里充盈着笑意,同时,也充盈着期待。

也就是在乾隆那盈盈的笑意和期待里,纪晓岚在新疆度过的那三年苦难的岁月,竟是一掠而过,消弭在了远方。

这当儿,只见胸有成竹的纪晓岚提笔吟哦,诵咏,下笔犹如得到神助一般,居然是一气呵成,奋笔挥毫,疾书而就。不一会儿,一首三十六韵的五言长诗,便呈递到了乾隆的面前。乾隆看后大喜,大悦,遂颁下圣谕,复授纪晓岚翰林院编修。

这也就是说,纪晓岚敬献的诗文虽然写得别具一格,甚合圣意,但他却并没有因此而得到升迁。

命运似乎跟纪晓岚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早在十四年前,也就是纪晓岚34岁那一年,他便担任过翰林院编修这么一个正七品的职位。这之后,漫长而坎坷的十四年的宦海沉浮生涯过去了,到了现如今,已是年近天命的纪晓岚,却又回到了原点。

一切又得从头再来。

一切又得重新开始。

“万里从军鬓欲斑,归来重复上蓬山。”这就是纪晓岚的真实写照。现今的纪晓岚已经由当年的“早岁登金马”的意气风发和得意扬扬而走向了深沉、厚重、内敛、低调。即便是职位又回到了原点,生活又得周而复始地重新开始,纪晓岚也再不会怨天尤人了,更不会把那些不满的话语挂在嘴边上,像子弹一般,随时随地都会突、突、突地发射出去。

现在的纪晓岚不会那样外露了。因为,此时的纪晓岚,已经完成了一次人生的重大蜕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