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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研究论集
1.28.2

在现实主义大旗下依然聚集着实力雄厚的作家群,陕西文学界的路遥、贾平凹等作家的创作显示出各自独特的风格形态,但总体而论都从不同角度展示了当代现实主义小说的风采,换言之,他们都是在现实主义文学道路上不断探索、创新、发展而来。规划小说的现实主义范畴,无疑取决于作家是否在他的艺术创造中坚持了现实主义文学的基本特征,即坚持了现实主义质的规定性。它具体为内容的真实性、形象的典型性和再现性文学规范语言的运用。

在这些优秀作家的眼中和笔下,现实主义无疑是一种能够不断实行自我调节、自我更新的审美形式的开放体系,作家在这一体系中不但没有受到丝毫的制约,而且显示出主体自由的创造意识。在《白鹿原》中,陈忠实灵活自如地操纵着现实主义手法,并最大限度地发挥了自己的艺术创造力,作品从整体到细节发散着写实文学独到的艺术魅力,探讨《白鹿原》对现实主义文学的继承、整合和超越,依然要从现实主义质的规定性入手。

写实或再现是陈忠实艺术创造的基地。《白鹿原》的题材内容对我们读者来讲既熟悉又新鲜。熟悉在于作家所展示的中国近现代半个世纪的历史生活内容以及中国农民的历史命运,都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无以数计的小说特别是长篇小说反复描绘和吟诵过的。文学表现内容的翻新本身是一种浅层次的创新,而随着题材内容沉淀为历史,内容翻新已多有局限,于是读者渴望文学对历史做更为准确、更为深层的透析,更为宏阔、更有智悟的观照。《白鹿原》显然属于后者。驾驭老题材而要出新和超越,令人望而生畏,然而《白鹿原》通篇有新鲜陌生的气息透出笔端,这得力于作家对这一段历史、这一段农民人生命运的全新思考和把握,即具有新的历史观念;更重要的是,作家能够把此种对历史对人生的再思考与再把握化作陌生化的审美再创造,即寻找历史与艺术之间的契合。《白鹿原》的成功在于陈忠实精妙地处理了历史现实与艺术表现之间的关系,这是一种既胶着又疏离的良性对应关系。

显然,陈忠实注重小说的真实性,并力求全面而且深刻地再现历史真实。他对白鹿原这段烂熟于心的历史生活的观照,是超乎寻常的细致与精密,从表层到深层,既逼真又厚重。作者从现象入手,充分展开繁复的历史生活现象,历史作为已过去的人生现象既丰厚又生动,它既是一种社会现象,又是一种文化现象,进而也是一种生命现象。三个角度同时也是三个层面,真实性的包容与含量远远突破了传统小说简单明确的窠臼。作家对历史的理解与把握已胜人一筹,他笔下的历史是一种综合体,是偶然与必然、理性与非理性、有序与无序的交结物;历史承载着社会的人和自然的人,承载着生命的具象与抽象,历史日复一日永无休止地积淀着文化又创造着文化。《白鹿原》大有和盘推出历史的气势。艺术地推出历史,落到纸上却又不仅仅是历史。陈忠实陷入历史的庞杂而又走出历史的庞杂,当他用文学的媒介来观照历史的时候,历史真实在他的择取、修饰和虚拟下上升为美的真实。

《白鹿原》展开情节的时间线索仍然是中国近现代社会的动荡和演化,然而落笔之处却是白鹿原两家三代人人生命运的辗转变幻。陈忠实以写人为中心,写个体生存和个体生存的社会环境,写社会动荡中的人和人促成的社会动荡。于是,社会矛盾始终投影在白鹿村每个人身上和人与人的关系中。并且,社会冲突、阶级矛盾始终与深厚的文化矛盾扭结在一起,往往同时反映在人物外在与内在的矛盾冲突中。白嘉轩与鹿子霖也应该算作历史转折时期的农民典型,但他们身上却更多地带有封建文化传统的重负,无论白的仁义宽厚或鹿的狡黠精明,都源于封建传统与旧式家庭的熏陶,当然还有自身禀赋。总之在新旧交替中,他们更多地属于旧时代,他们的性格特征始终没有跳跃性变化,由此也可以说明封建文化的顽固性、持久性。然而他们的子女则完全背弃了他们的道路,父辈们人生命运的乖戾多变,往往由社会动荡而引发,而新一代却成为社会风云的掀起者和变革运动的参与者。白灵们和父辈们新与旧的矛盾冲突是无意识深层的文化矛盾与表层的社会矛盾的共同反映。白灵至死都没有得到父亲的容忍,这与鹿子霖父子的冲撞具有相同的意义。虽然白与鹿分别代表了传统文化的优长与败劣,但在对待新兴社会力量时,他们却不约而同地站在一起,扮演了封建卫道士的形象。作品不只一处写了白嘉轩与鹿子霖的携手合作,显示出他们某些共同的思想价值取向。旧的败落与新的崛起,是强大的社会力量使之然,于是,表现新旧层面的社会矛盾成为《白鹿原》众多矛盾线索中的统领,陈忠实通过社会矛盾意在写人与人的灵魂,同时也通过人物命运的变化展示社会发展的趋势,在这种双向促进的过程中,使《白鹿原》的内涵走向丰厚与深邃。

我们知道传统现实主义小说一贯侧重于历史社会内容的再现,特别关注阶级矛盾与阶级冲突。对此历史真实,作家并没有回避,而是站在历史的高度审视民族的昨天,对历史、对社会、对阶级斗争做自己的理解和自己的发言,并且带上创作主体不可移易的创造个性。阶级斗争不是历史的全部,但却是重要的一部分,它不是一种孤立的抽象的存在,它以操纵历史扭转乾坤的气概动摇着旧中国的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并在有意无意之中潜入国人的灵魂深处,从而引起人内外宇宙的全新变动。在《白鹿原》对几代人生死变迁的人生进程的描绘中,可以看到历史发展的必然指归,作家一扫狭隘与浅薄,使作品的题旨走向宏阔与深远。

作为文化现象的白鹿村人生景观在作品中显得更为真实和独特,作家对此也更多地赋予了自己的价值评判。传统文化的古远和新鲜时时告诫人们,历史还活着,活在白嘉轩身上,活在朱先生身上。当今人成为古人、现实成为历史,作为文化遗留则演化为人生的永久性精神存在。在《白鹿原》中,处处可以见到作者对民族文化的深沉思考和冷静批判,作家通过人物造型来实现对传统文化的价值取舍。白嘉轩和朱先生身上承载着厚重的哲学文化信息。白嘉轩作为一个族长,他实行的是中国农村典型的家长式统治。在白鹿村,集体的观念就是血亲宗族的观念,白嘉轩以此统管白鹿村,使之成为相对封闭和稳固的生存环境。如果说,表现农村社会结构的真实,在20世纪断然少不了阶级关系的话,那么,宗亲关系和家长式统治无疑也是农村社会结构的重要组成部分或者说是更为真实的一部分。所以,传统文化在白嘉轩那里具体为宗族文化,宗族文化中带有明显主观意志色彩的道德教化手段,则进一步体现了中国实用理性的传统。白亲宗族的联结力与传统道德的制约力是族长手里的两根如意金箍棒,白嘉轩身披传统文化的宗教式袈裟,治理白鹿原显得神圣庄严无往而不胜。治人必先自治,白嘉轩的人格力量是强大的,或者说他自身已经成为这种宗族文化的化身。在《白鹿原》中,白嘉轩是一个为读者所认可的人物,同时也说明了作家对传统伦理道德规范的某些认同。

白嘉轩作为宗族文化的载体,所谓“文化”更多地体现在白嘉轩的行动结构中。而朱先生作为“最后一个圣贤”,他身上的文人色彩更为浓重,意蕴也更为深远。他是言传身教的先生,他有圣人般的智慧和胸怀,他身上折射出的民族文化之光是贯穿整个作品的一道理想之光。相比于白嘉轩静态的和封闭的伦理道德观念,朱先生的精神世界是动态的、开放的,他的先知先觉来自他穿透历史、越古向今的开放性眼光。对世道演变要义的深刻领悟,即是对历史发展规律的把握,一句“白鹿原成鏊子了”,是作家通过朱先生之口对这段历史形象的准确概括,一句“折腾到何日为止”,又是对这位哲人全部智慧的总结。

在白嘉轩和朱先生身上,可以看到作家对中国传统文化不乏中庸的描绘与认同,这两位人物身上灌注了作家最多的笔墨,倾注了作家的一腔深情,这种精神上的驻足与流连,可以认作创作主体与对象之间的生命联系。但同时,在表现青年一代的叛逆性时,作家则彻底舍去中庸,饱含激情地去讴歌和赞美新生代的觉醒、反叛与进步,并以悲剧作为礼赞他们的最高仪式。无论黑娃、小娥原始的盲目的反抗,还是兆鹏、白灵由朦胧走向清醒自觉的叛逆,或者还有孝文的“变种”,在作家笔下都进行得勇猛顽强、义无反顾。实质上,支撑白嘉轩人格力量和权势力量的,是融宽厚仁爱与集权统治为一体的封建文化意识,它有阴冷残酷的一面,他要求大一统,白嘉轩以此来竭力维护白鹿原的平静和安宁,而下一代的种种忤逆行为恰恰造成了白鹿原的骚动和喧嚣,所以,族长威严的实施便以牺牲年轻人自由个性与自由生命为代价,新旧冲突在这里表现得如此水火不相容,在表现这种时代文化冲突时,陈忠实作为一个现实主义作家的理性批判精神昭然毕现。

揭示特定时代人的生命演进过程,是《白鹿原》在现实主义真实性上的又一深层掘进。这使得作品呈现出生活的原初色彩,呈现出人生最底层的赤裸裸的生命真实。《白鹿原》很大篇幅在写人的性爱,写人由生到死的生命回环,其中,既有作家对生命意识的理性把握,也有对生命现象中不可知的、神秘因素的纯客观再现。生命永远属于生活的本色,生命是历史文化表层背后更为永恒的人性规律,它是人类平凡与伟大、痛苦与执着的迁延历程。《白鹿原》中众多的死亡造成了社会悲剧,同时也演出了一幕幕的生命悲剧,无论何种方式,生命形态的压抑与受阻,都是生命力量非自然的悲剧性的终止,其中包含着作家深广的人性忧患。《白鹿原》在宣泄人生的失落与悲愤的同时,处处可以听到凄清而又深情的人性的招魂声。

由此可知,陈忠实的现实主义笔触已由社会本质真实深入到文化本质真实,并进入自然本质真实的层面,此三者融汇于《白鹿原》,作品在真实性的深度、广度和高度上的超越显而易见。《白鹿原》提供给我们的,既是一幅混沌的原生态历史生活图景,又是经过典型化创造的高品位的艺术文本,作品的认识价值与审美价值的统一,是作家的自觉追求。超越传统的第一步将是摒弃“镜映式”反映,客观真实作为作品重要的一部分但绝不是作品的全部,作家将历史人生现象放于笔端,不是听任它的摆布,而是争取主动、激活素材,作家对素材的取舍、安排以及再创造莫不以主体对历史人生的总体领悟为统帅,于是洋洋50万字,既放得开,又收得拢,真实性不再是孤立的客观,它已经与作家主体创造性融为一体,并与创造性的语言表现模式融为一体,一旦作品落成,它们便成为须臾不可分的整体。这些,使得《白鹿原》广博深厚的真实感与玄妙空灵的艺术美感达到同步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