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陈忠实研究论集
1.23.4 4
4

在大革命的浴火中,《乡约》碑文被打碎,白嘉轩诚笃地守护着《乡约》所具有的价值范式,坚持将其修复,坚持召集村民按老规矩到祠堂诵读《乡约》。这座祠堂,上演过因违反族规而遭受刺刷惩罚的田小娥、白孝文事件,也在上演过鹿黑娃们揪斗白嘉轩、鹿子霖的大戏,还上演了田福贤惩罚农协会员蹾死贺老大的惨剧。祠堂这个舞台承载什么?黑娃的最终回归,祭拜祠堂,令白嘉轩对它的意义充满自信,他在黑娃离开白鹿村的当天晚上,在上房里对孝武说:“凡是生在白鹿村炕脚地上的任何人,只要是人,迟早都要跪倒在祠堂里头的。”[7]白嘉轩对“人”的理解多么合乎孔子对“人”的定义,孔子说,“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8]孔子的意思是说,只要是人,总是要为仁的。仁是做人的根本。那什么是孔子眼里的仁呢?“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克己也即是控制自我的原欲,所以他又接着说:“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9]能否做到对自我原欲的控制,全在自身,岂能是在他人?这是孔子所讲的内在修养与内在自觉。黑娃在县保安大队期间,有一个大的转变和回归,作家细腻地写到黑娃与玉凤的结合带给他的影响,即使在洞房花烛夜,却也“完全是和平恬静的温馨,令人摇魂动魄,却不致于疯狂。黑娃不知不觉地变得温柔斯文谨慎起来,像一个粗莽大汉掬着一只丝线荷包,爱不释手又怕揉皱了。”[10]完全没有了与田小娥初次相拥时的癫狂和烈火熊熊。这是一种回归,还有另一个回归者,这就是白孝文,他成为营长之后,仿佛是洗刷往日的耻辱,带着太太一起回到白鹿原上来,可算是衣锦还乡,荣归故里。但是在傍晚时分返回县城的路上,踏出村庄后凝望故乡,五味杂陈,说:“谁走不出这原,谁一辈子都没出息。”在《创作手记》里,陈忠实也忍不住为自己所写出的白嘉轩和白孝文的这两句话颇为自得,这的确是极为精彩的人物心声,白嘉轩因为了自己的坚守,而看到了曾为土匪的黑娃终于拜倒在祠堂里;白孝文因为自己的苦厄而走出,也因为走出而获得新的人生感觉。这两句经典的话语里,埋藏着现代性与古老传统的尖锐冲突,这种冲突,其实正是现实冲突在艺术里的回响。

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白鹿原〉创作手记》里,作家陈述了在创作《白鹿原》之前的准备工作,他在长安、蓝田等地,下大功夫翻阅县志、收集资料,也在白鹿原上访问老者,寻找历史踪迹。在翻阅县志时,“贞妇烈女卷”留给他强烈的冲击,他看到大量的整整齐齐排列的密密麻麻的女人名字,这些人以她们的寡居岁月和失去的青春换来了书卷上的这一行字。字里行间,作家仿佛听到了她们痛苦的呻吟和惨烈的呼叫,在写完“田小娥被公公鹿三用梭镖钢刀从后心捅杀的一瞬,我突然眼前一黑搁下钢笔”。仿佛是对田小娥的纪念,作者“顺手在一绺纸条上写下‘生的痛苦,活的痛苦,死的痛苦’”。[11]在田小娥身上,作者竟然倾注了那么多的哀痛!正是在这些贞妇烈女的尸骨里,站出一个以荡妇形象出现的反叛者,其实,如同作者所感到的一样,在民间广为流传的各种各样的荤段子酸故事里,这种东西也在以变形的方式呈现,构成了文化压抑下的精神宣泄和无意识对抗。这是田小娥这个人物形象产生的深厚基础。这些民间故事里无疑隐含着挑战和嘲弄,尽管个人的抗争,从来没有停止,但其结局,大都是以失败告终,更有因超出规矩而招致的惨烈惩罚。“作为个人,都无力对抗以《乡约》为道德审判的铁律。”[12]田小娥身上,有着作家巨大的情感投入,亦饱含着他的深长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