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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研究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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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读《白鹿原》时,我一度惊讶于这部大著所达到的辉煌高度,仿佛是一座飞来的奇峰,奇迹一般地铺展在陈忠实笔下。《白鹿原》所展现的广阔而厚重的社会历史,它重构20世纪上半叶中国社会组织的再现能力,它审视人的文化存在的巨大穿透力量,此外,还有它作品中主人公白嘉轩身上承载的浸透着儒教文化血脉的人格风貌,以及鹿子霖、田小娥和黑娃所代表的另一原欲所构成的叛逆性力量,所有这些,昭示着这部大作的杰出属性。因它的杰出,使我们忍不住回过头来,对这部杰作的创造者生出由衷的敬意,并且对作家的创作经历及《白鹿原》的孕育过程充满神秘色彩的好奇,不由得对作家生活、创作心理及写作理念再次凝视,重新打量。《白鹿原》的诞生,其中必有一些发人深省、耐人寻思的缘由,探索这些缘由的想法,一直隐伏于心。《〈白鹿原〉创作手记》[2]的出版,为人们解读研究《白鹿原》创作的背景及各种因缘,探索研究陈忠实的创作思想,打开了一扇窗户。

1993年,《白鹿原》问世的时候,中国社会刚刚确定了市场经济的位置,大转型轰轰烈烈开始,商潮汹涌澎湃。在知识分子群体中,也在发生剧烈的观念裂变,人心骚动,在个体的思想意识中,普遍生发着强烈的内在冲突。许多大学教师,竟也因其收入低微而主动放弃教职,下海搏击商潮去了。“造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这就是对那个时期一个生动的注释。既有的生存秩序被打破了,一些生存在原有框架里所长期构成的既成观念,顿时遭到颠覆。困惑——成为那个时期普遍性的情绪表达。

再往前追溯,20世纪80年代,是一个大变动的时代。陈忠实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白鹿原〉创作手记》里谈到自己精神世界的变化时,表达了自我困惑性的心理冲突,他说,在荧屏上看到了胡耀邦穿上了西装,脑海里却出现了毛泽东一代领导人一律中山装的画面;看到了灞桥古镇上逢着集日,“牵牛拉羊挑担推车卖货的男女农民之中,突然有三四个穿喇叭裤披长发的男孩女孩,旁若无人地晃悠,竟然引得整条街上的行人驻足观赏”;被朋友带去看摇摆舞,那些“绷紧屁股更绷紧胸部的妙龄女子疯狂扭摆肢体时”,作者脑子里浮现出“忠字舞”的场面;看到“县长给全县第一个万元户披红戴花的电视画面”,但叠加而来的是柳青笔下“为农业社换稻种的梁生宝和真人王家斌”。[3]所有这些现实的对抗和冲突,在作者心里引发了一系列的强烈冲撞,这种冲撞,带来的心理变化,作者将此称之为自我剥离,也就是将自己原有的早已形成的固化的观念意识不断颠覆,实质是不断深化的思想解放。在我看来,这些现实剧烈冲突的生活视像,推动并驱使作者强有力地去追寻在表层之下的那些不动的东西,陈忠实在不断面向自己追问:在这种剧烈动荡的大时代之下,哪些东西漂浮在事物的表层,哪些东西沉潜在水面之下,如同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