灞桥风雪因鹿鸣——论陈忠实的旧体诗词创作
王鹏程
陈忠实对诗歌的迷恋,可以追溯到初中时期。他初中二年级时喜欢上文学,初中三年级适逢“诗歌大跃进”,受时代氛围的影响,写了不少诗歌,其中有一首题为《钢、粮颂》,发表在1958年11月4日的《西安日报》上,为其见诸铅字的最早作品。[1]陈忠实后来回忆说:“写诗是我年轻时的小爱好,那会儿我就爱写个短诗啊、小散文啊。那时候诗情来了,根本压抑不住,写诗的数量远远超过了散文,但因胆小怕羞也不敢往外投稿,只是自己没事抒发一下情绪而已。”1965年3月8日,他在《西安晚报》上发表了散文处女作《夜过流沙河》。早两日即3月6日,他在《西安晚报》发表了14行的诗歌《巧手把春造》[2]。《西安晚报》的编辑回信对他说,他的散文比诗写得好;另外,术业有专攻,人的精力有限,应该把重心放在散文上,重点突破。[3]由此,陈忠实在散文创作上花的精力多一些,不过很快即倾力于小说创作。邢小利考察陈忠实的读书兴趣和文学接受发现:“陈忠实早年读书,主要是小说,几乎没有见他提过散文、诗歌和戏剧,更不要说文学理论、文学批评以及历史、哲学、文化一类书籍了。这一点非常重要。诗歌和散文或者干脆说诗文,从某种意义上说,更多的是属于文人或者说是知识分子作家的雅好。陈忠实的文学趣味不在这里。这也是他后来几乎不写诗(平生只写了一首自由诗,写了二三十首不讲格律的旧体诗词),散文(多数为五十岁以后之作)也写得不是太讲究的原因。陈忠实似乎从一开始,就在潜意识里给自己定位为一位小说家。”[4]潜意识里做一名小说家的自我定位,使得陈忠实在小说的阅读方面尤为用力(尤其是当代小说和外国小说),对中国传统诗词的阅读和接受极为有限。不过他诗兴并未泯灭,在《白鹿原》完成之后,“诗人兴会更无前”,对古典诗词的阅读兴趣前所未见,并萌发了模仿写作的冲动。他“没有下过太大功夫研究旧体诗词的形式特点”,“只是利用旧体诗词这种形式来表达他当下的思想感情”。[5]也即是说,陈忠实的旧体诗词创作,是一种明心见性的陈氏自度诗词。且不去考虑其诗词是否合辙押韵、对仗工整,从中我们可以窥探到作者的创作心态、性情风骨与内心世界,这也是本文写作的主旨。整体而言,陈氏诗词有着鲜明的个人化特点——瘦硬劲挺、慷慨悲凉,类松柏虬枝,似秦腔唱词,热耳酸心之中不坠志向,沉郁之中不落颓丧,蕴含着胎息自然、不汩其真的诗学精神。这也是吸引笔者试以申论的缘由。
《白鹿原》书稿完成之后,得到了评论家李星、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高贤均与洪清波的肯定,陈忠实心境豁然,迎来了“50年生命历程中最好的一个春天”。他“即景生情,因情生景”,灞桥柳色、返青的麦田,以及河川与原坡满眼的绿色,使其“前所未见的敏感”[6],目视神遇、外与内符、心与物契、神与物游,使得其对古典诗词有了自己也难以料及的雅兴。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的第十六节,陈忠实以“读诗诵词,前所未有的闲情逸性”为题,记述了自己产生“闲情逸性”的原因:
这是我预料不到的一次阅读,竟然对几十年不断阅读着的小说(包括名著),在写完《白》稿之后顿然失去了兴趣,竟然想读中国古典诗词了。尽管未能接受高等文科教育,深知国学基础浅而又薄,然几十年来仍然兴趣专注于现当代文学和翻译文学作品的阅读,从来也舍不得把业余有限的时间花费到国产古典辞章的阅读中去。这回突然发生的阅读中国古典诗词的兴趣,也并非要弥补国学基础的先天性不足,再说年届五十记性很差为时已晚了,可以说是没有任何功利目的纯粹欣赏的兴趣。我后来想过,这种欣赏兴趣的发生,在于古典诗词的万千气象里的诗性意境,大约是我刚刚完成小说写作的长途跋涉之后所最渴望沉湎其中的。然而,在《白》的阅审尚未确定的悬心状态里,又很难潜心静气地进入其中,以至用高声朗诵来排解对《白》可能发生的不堪的结局的焦虑。现在,有了高贤均和何启治的肯定,也有李星的别具个性的语言的肯定,我便完全松弛下来了,进入一种最欣慰也最踏实的美好状态,欣赏古典诗家词人创造的绝佳意境就成为绝好的精神享受了。[7]
由此可见,灞桥春天辽阔盎然的诗意,与陈忠实完成“垫棺之作”后踏实舒展的生命状态互为感发、相互契合,激发了他不曾有的敏感,以及前所未有的诗情与诗性,古典诗词遂成为他情感慰藉与精神享受的最佳文体。这也是旧体诗词所独具的文学功能使然,正如有学者所言:“旧诗有感情容量度,他种文学形式所能容者能之,不能者亦能之,其‘娱乐性’或有用性似在此;旧诗虽不盛,方块汉字一日存在,旧诗终当不灭,而维持其‘娱乐性’或有用性。”[8]旧诗如此,词亦如此。在吟咏李白、杜甫、苏东坡、陆游的诗词的同时,陈忠实按捺不住自己的“诗性”,开始尝试用诗词袒露自己创作历程与心情心态。1992年夏天,他填了平生第一首词《小重山·创作感怀》。不久,又填了《青玉案·滋水》。两首词如下:
小重山·创作感怀
春来寒去复重重。掼下秃笔时,桃正红。独自掩卷默无声。却想哭,鼻涩泪不涌。
单是图利名?怎堪这四载,煎熬情。注目南原觅白鹿。绿无涯,似闻呦呦鸣。
1992年夏
青玉案·滋水
涌出石门归无路,反向西,倒着流。杨柳列岸风香透。鹿原峙左,骊山踞右,夹得一线瘦。
倒着走便倒着走,独开水道也风流。自古青山遮不住。过了灞桥,昂然掉头,东去一拂袖。
1992年夏[9]
为了《白鹿原》这部死后可以做“垫棺枕头”的大书,陈忠实四年磨一剑,万人如海一身藏于白鹿原,过起归园田居的清淡生活。大作竟稿,尚待评判,其中甘苦,翻江倒海。他自己曾立下誓言:《白鹿原》如果砸了,他就和老婆回家养鸡。虽说“有心人,天不负”,但苍天负人何曾少见!回味四年辛酸,他情不自禁。前一首写创作之苦,或者可谓是他笃信的那句“文学是愚人的事业”的诠释。开篇作者见景生情,感物而动。时光飞逝,春来冬去,四载春秋,与世隔绝。“掼下秃笔时”,已是“桃正红”。知作者者,谓为理想而求索;不知作者者,谓为名利而自囚。接下来,作者突以问句承接——“单是图利名?怎堪这四载,煎熬情”,自问自答,由写景转入写心境,自然妥帖,浑然天成。究竟是什么能够支撑作者绳床瓦灶孜孜以求呢?未尽之语,作者进一步点明——“注目南原觅白鹿。绿无涯,似闻呦呦鸣。”正是南原那群呦呦鸣叫的吃享苹草的白鹿,使作者“寤寐思服”。作者巧妙地将《诗经·鹿鸣》中的典故嵌入其中,以指代其《白鹿原》,一语双关,言近旨远。后一首寄情山水,借以言志,别有韵致。上阕写滋水独特的自然气象,“涌出石门归无路,反向西,倒着流。”一个“涌”字,力显喷发之势,起笔不凡。自古河水顺东流,滋水反其道而行,足见其特别。表面上写自然景观,实为自喻。《白鹿原》写作之时,恰逢下海大潮,众人皆东而唯作者向西,足现作者其志之笃、其力之坚。不独“杨柳列岸风香透”,更有“鹿原峙左,骊山踞右,夹得一线瘦”。如此情境,不但要有“咬定青山不放松”之坚强,还得有“千磨万击无改变”之韧劲,才能在众声喧哗中发出自己的声音。“透”,足见诱惑之大;滋水在白鹿原与骊山之间,被“夹得一线瘦”,如丝如线,“夹”与“一线瘦”足见环境之险恶。下阕直抒胸臆,一腔豪迈。“倒着走便倒着走”显作者之决绝,“独开水道也风流”彰作者之气魄。辛稼轩云:“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确如此言,一时之喧闹浮华瞬间即会风流云散,留下来的只有灵魂冲突孕育出来的佳作。至此,作者笔锋突然一转,吟出“过了灞桥,昂然掉头,东去一拂袖”的惊人之句。“夹得一线瘦”,不过形势使然,但这也是“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成其事业之地,“过了灞桥”,情势就截然不同了。这里我们顺便说说陈忠实的出生地灞桥。用陈忠实的话来说,灞桥是他“心灵中最温馨的一隅”,这个以折柳送别而闻名于世的地方曾得到历代诗人的不断咏叹,陈忠实在《故乡,心灵中最温馨的一隅》一文中深情地讲述了灞桥对其创作的哺育——“灞桥是我家乡,生我,养我,培育滋润了我。我有幸在家乡工作二十年,服务不够,却得益匪浅。正是那里的如韩康一样‘卖药不二价’的父老乡亲,给我以深刻的影响;在那二十年的乡村基层工作中,我才逐渐加深了对社会和人生的了解和体验;完全可以这样来概括,如果没有那二十年的乡村工作实践,我的全部文学创作都是不可想象的,或者说完全会是另外一种面貌。基于这样一种情怀,我向你们鞠躬了,故乡的父老乡亲。”[10]灞桥风雪吟咏苦,这里我们不由得联想到“灞桥风雪”的著名典故。唐昭宗时宰相郑綮善作诗,“或曰:相国近有新诗否?对曰: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背上,此处何以得之?盖言平生苦心也”。(孙光宪:《北梦琐言》卷七)足见作诗之苦。陆放翁即有“灞桥风雪吟虽苦,杜曲桑麻兴本浓”(《耕罢偶书》)之句,现代著名学者钱锺书亦有“灞桥风雪驮诗物”(《戏问》)和“灞桥驴背雪因风”(《寻诗》)之句。陈忠实的《白鹿原》,正是在“灞桥风雪”中磨砺孕育出的佳作巨制。文章千古事,灞桥风雪寒。“过了灞桥”暗合此典故,无折柳送别之愁绪,有坚卓毅然之豪情。
除这两首词之外,陈忠实袒露自己创作心路的铮铮之作还有《七律·和路友为先生诗》和《七律二首·故乡》。路友为即著名剧作家芦苇[11],他既是陈忠实的朋友,也是电影《白鹿原》的编剧。在赠陈忠实的诗里,他写道:“壮哉秦风妙手传,如史如诗白鹿原。笔意纵横八百里,墨痕点染五十年。但听滋水歌当哭,难解白鹿情与缘。敢问雍村枕书人,方志续修更几篇?”路友为赞誉老友《白鹿原》之如椽巨笔,期待老友新作问世。陈忠实酬唱道:“欣慰拙著有人传,沟通两心是古原。稚少痴梦艺苑里,老大醉耕不计年。遭遇灾变谁无哭?醒来沉静我有缘。寄语钟情白鹿人,体验不深不谋篇。”[12]“稚少痴梦艺苑里,老大醉耕不计年”云其对文学的执着,为自己文学之路的真实写照;“寄语钟情白鹿人,体验不深不谋篇”言创作体验,可谓“金针”与人。“金针”即陈氏所谓的将“生活体验”“生命体验”与“艺术体验”高度融汇的“三体验”创作理念。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陈忠实开始调整自己的创作,有意识地激活自己的生活积淀,剥离体验生活带来的限制,自觉地从生活体验的层面进入生命体验的层面。他认为:“作家进行文学创作唯一依赖的是一种双重性的体验,由生活体验而发展到生命体验,由艺术学习发展到艺术体验,这种双重体验所形成的某个作家的独特体验,决定着作家的全部艺术个性。”[13]对于生活体验,陈忠实“强调的是作家个体体验不仅要尊重生活,研究生活,更要使作家的思想情感深陷生活去真切感受却不停留于生活,努力去开掘生活的本真层面及其意义,即便是历史生活。”[14]在他看来,“生命体验由生活体验发展而来,生活体验脱不出体验生活的基本内涵。……普遍的通常情况是,一般的规律作家总是经由生活体验进入到生命体验阶段的;并不是所有作家都能经由生活体验而进入生命体验的,甚至可以说进入生命体验的作家的只是一个少数;即使进入生命体验的作家也不是每一部作品都属于生命体验的作品。”[15]生命体验是一种陌生化的个人化体验,“生命体验首先也是以生活为基础的,生命体验不单是以普通的理性理论去解剖生活,而是以作家个人独立的关于历史关于现实关于人的生存的一种难以用理性言论做表述而只适宜诉诸形象的感受或者说体验。这种体验因作家的包括哲学思维个人气性等等方面因素而产生,所以永远不会重复也不会雷同。”[16]如何从“生活体验”进入到“生命体验”,陈忠实这样论述道:“我觉得从生活体验进入到生命体验,好像已经经过了一个对现实生活的升华的过程,这就好比从虫子进化到蛾子,或者蜕变成美丽的蝴蝶一样。在幼虫生长阶段、青虫生长阶段,似乎相当于作家的生活体验,虽然它也有很大的生动性,但它一旦化蝶了,它就进入了生命体验的境界,它就在精神上进入了一种自由状态。这个‘化’的过程就是从生活体验进入到生命体验的一个质的过程,这里面更多地带有作家的思想和精神的色彩。……对于一个作家来说,他的创作发展也有一个从生活体验到生命体验的过程。有些作家能够完成这个全过程,而有些作家可能从来也没有完成这个过程,这种作家是大多数的。就我的感觉,属于生活体验层次的作品是大量的,而进入了生命体验层面的作品是少量的。”[17]“生命体验”不是对生活的个人化的简单反馈,而是在置于历史、民族、人类、人性前提之下的个人化表达。“艺术体验”不是别人经验的照搬,而是融汇着自己思索的扬弃和升华,这样才能摆脱影响者的阴影,找寻到真正属于自己的风格。经历了20世纪80年代痛苦的剥离之后,陈忠实对柳青“三个学校”(生活的学校、艺术的学校、政治的学校)的创作理念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和清理,同时祛除了新中国成立以来简单化的“体验生活”带来的问题和弊端,开掘出自己独特的创作方法论——即“三种体验”(生命体验、生活体验、艺术体验)相互融合,并以自己的创作尤其是《白鹿原》,充分证明了其艺术思考及其实践的合理性和深刻性,留给我们弥足珍贵的理论资源和艺术经验。“体验不深不谋篇”一句虽短,却蕴含着陈忠实几十年创作的深刻经验。
《七律二首·故乡》其一回顾自己半个世纪的创作历程,不禁感慨:“轻车碾醒少年梦,乡风吹皱老客颜”,当年那个在文学路上逐梦的少年,已经满脸皱纹,垂垂老矣;“来来去去故乡路,反反复复笔墨缘”,回乡之路与文学之路一样,情感愈老愈笃,因而,有尾联“踏过泥泞五十秋,何论春暖与春寒”之句。其二回忆自己当初创作《白鹿原》的豪情:“魂系绿野跃白鹿,身浸滋水濯汗斑”,如今作品虽已完成,但世事依然无奈,因而不禁生发出“从来浮尘难化铁,十年无言还无言”[18]的叹惋。在写这首诗的1996年,陈忠实身处文坛、官场(当然他从来没有将自己当作官),已经感到某种不适应和无奈。到了新世纪后,这种不适应和无奈更为强烈,他干脆回到原下居住,《原下的日子》中写道:“我站在院子里,抽我的雪茄。……这个给我留下拥挤也留下热闹印象的祖居的小院,只有我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原坡上漫下来寒冷的风。从未有过的空旷。从未有过的空落。从未有过的空洞。”正如有论者所分析的:“一连三个排比句,三个‘空’字,三个斩钉截铁的句号,极力表达着作者内心的空茫和宁静。”[19]陈忠实写道:“我不会问自己也不会向谁解释为了什么又为了什么重新回来,因为这已经是行为之前的决计了。丰富的汉语言文字里有一个词儿叫龌龊。我在一段时日里充分地体味到这个词儿的不尽的内蕴。”在这里,“陈忠实反复斟酌拈出的‘龌龊’一词,已经透露了他复归原下的原因。具体是什么‘龌龊’,没有必要追问。”[20]文章结尾,陈忠实引用白居易咏灞桥的七绝《城东闲游》,“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表明自己的态度——“宠辱忧欢不到情,任他朝市自营营。独寻秋景城东去,白鹿原头信马行。”并进而发挥道:“这是白居易的一首七绝。是诸多以此原和原下的灞水为题的诗作中的一首。是最坦率的一首,也是最通俗易记的一首。一目了然可知白诗人在长安官场被蝇营狗苟的龌龊惹烦了,闹得腻了,倒胃口了,想呕吐了。却终于说不出口呕不出喉,或许是不屑于说或吐,干脆骑马到白鹿原头逛去。还有什么龌龊能淹没脏污这个以白鹿命名的原呢?断定不会有。”[21]这可谓是陈忠实的慷慨明志:某种场上的生活是肮脏的、龌龊的,“任他朝市自营营”;白鹿原是干净的,没人能“淹没脏污”,自己“白鹿原头信马行”,要保持独立和清白。
陈忠实袒露自己创作历程和创作心态的诗词,风格以瘦硬劲峭为主。不过,他也有细腻婉约的诗词,如《阳关引·梨花》《菊花诗二首》《凤栖原》等。他写于1994年3月的《阳关引·梨花》为此风格的代表。朋友送他四株梨树,陈忠实植于后院。四年后的清明节,一夜春风,梨花盛开。词的上阕,描摹梨花盛开之状,不惜笔墨,“春风撩拨久,梨花一夜开。露珠如银,纤尘绝”,梨花天姿灵秀,意气高洁。“看团团凝脂,恰冰清玉澈”之句,绘白锦无纹、琼葩堆雪如在眼前,不与群芳同列之格调顿出。下阕转入抒情,寄托遥远,“自信千古,有耕耘,就收获”。当时路遥去世不久,作者同时借此词寄托自己的悲痛,因而有“花无言,魂系沃土香益烈”之句,令人不禁联想起陆放翁“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的名句。
陈忠实的旧体诗词,只是用诗词的形式来抒怀遣兴,传情达意。一时兴起,无暇顾及韵律和平仄,是独抒情性的自度之作。因此,他多自吟自赏,很少示人。讲究平仄、恪守韵律固然能增强诗词的美感,但如果不敞开灵魂、吐露本心,又极易落入旧套式的藩篱,也难以动人以情。他一生共创作了23首旧体诗词,大致可分为四类:创作述怀、写景状物、时事感发与友朋酬唱,创作述怀因灌注了自己的深刻体验,真诚感人,也是他的诗词里可读性和艺术性最好的。写景状物类稍次,时事感发与友朋酬唱类平平,艺术性较差。就写法而言,用清代词人况周颐的话来说,陈忠实的诗词“重、拙、直”。“重”,即“沉重之调,在气格,不在字句”,“情真理足,笔力能包举之,纯任自然,不加锤炼,则‘沉着’二字之诠释也。”“拙”,是拙硬、拙厚、拙朴、古拙,出自天然,而非拙劣、拙笨、拙陋。(《蕙风词话》卷一)庄子所说的“既雕既琢,复归于朴”,即指此。清末民初的著名书法家傅山论书艺有“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直率毋安排”的“四宁四毋”论。书艺如此,诗词亦然。陈忠实的书法(陈忠实称自己不是写书法,而是用毛笔写的毛笔字而已),也多少切合此论。“直”,是指用词直接,不避奇峭,刚劲倔强,以骨气见胜。陈忠实的诗词,注重心灵与主观感受的表现,含婀娜于刚健,自然真率,凝重沉着,可谓其人格与文品的真实写照。尤其是创作述怀类的诗词,任心而动,摆脱了音律和平仄的束缚,直抒胸臆,气畅势顺,元气淋漓,既翩跹回翔,也豪迈宕逸,古拙厚重之中散出慷慨悲壮之意。同时又不落沮丧,排遣了一种慷慨悲凉、倔强大气的情绪,展示出一种苍劲而富有韧性的生命力量和开敞豁达的人生境界,既耐得住咀嚼,也提供给我们一个洞察作者文学园地和心理世界的独特窗口。
(作者单位 西北大学文学院)
【注释】
[1]邢小利.论陈忠实的创作道路与文学史意义[M]//陕西作家与陕西文学:上.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17:63.
[2]邢小利,邢之美.陈忠实年谱[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17:11.
[3]职茵.著名作家陈忠实,一生爱诗鲜有人知[J].西安晚报,2009-5-24。
[4]邢小利.陈忠实的读书兴趣和文学接受[M]//陕西作家与陕西文学:上.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17:120.按:关于陈忠实新诗的写作数量,邢小利此文与他本人的《论陈忠实的创作道路与文学史意义》一文以及《陈忠实年谱》矛盾,也与陈忠实的回忆不符。应该是陈忠实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写了不少自由新诗,发表的最少有《钢、粮颂》《巧手把春造》两首。
[5]邢小利.陈忠实的读书兴趣和文学接受[M]//陕西作家与陕西文学:上.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17:115.
[6]陈忠实文集: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439.
[7]陈忠实文集: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440.
[8]高旅.散宜生诗:高序[M]//聂绀弩旧体诗全编.武汉:武汉出版社,2005:7.
[9]陈忠实文集:十[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422.
[10]陈忠实文集:五[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398-399.
[11]芦苇,原名路友为,著名剧作家,1950年3月出生于北京,在西安长大。其先后编剧的著名电影有《疯狂的代价》《黄河谣》《一地鸡毛》《霸王别姬》《活着》《秦颂》《红樱桃》等。导演的电影有《西夏路迢迢》等。
[12]陈忠实文集:十[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424.
[13]陈忠实文集:六[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214.
[14]冯希哲.从“三个学校”到“三种体验”——论陈忠实文学创作观念的转变[N].陕西日报,2013-11-28.
[15]陈忠实文集:六[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215.
[16]陈忠实文集:六[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216.
[17]陈忠实文集:七[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383-384.
[18]陈忠实文集:十[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425.
[19]邢小利.论陈忠实的创作道路与文学史意义[M]//陕西作家与陕西文学:上.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17:73.
[20]邢小利.论陈忠实的创作道路与文学史意义[M]//陕西作家与陕西文学:上.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17:73.
[21]陈忠实文集:七[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232-2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