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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研究论集
1.19.3 三、“白狼来了”:“白鹿精魂”的审美意义
三、“白狼来了”:“白鹿精魂”的审美意义

《白鹿原》中,白狼是一个价值多义的含混意象,但不管是表征农会运动、军阀,还是土匪,白狼都与暴力直接相联系。暴力是打破“耕读传家”祠堂文化的直接动因。对于天人合一、秩序井然的祠堂文化来说,白狼是一个朦胧的意象,表征出人们对和谐世界即将解体的恐惧。在《白鹿原》所描绘的世界中,白狼意象一直悬在人们的头顶上,为整个作品营构了一个悲怆的基调。在我看来,《白鹿原》的深刻和成功之处,在于除了描写了半个多世纪社会的动荡和变迁给人们带来的各种冲击之外,还精心地描绘了在社会规范松弛的转型时期,各种类型的人们心目中的白狼——欲望的强大力量,以及由此在人们心中投下的巨大阴影。《白鹿原》成功地描写了形形色色、各种类型的性关系,然而,在作品中任何一对男女两性组成的个人世界中,都可以感受到恐惧的阴影,即使白嘉轩和仙草这一对古典和谐式的夫妻,在新婚伊始也伴随着恐惧的阴影。

黑娃、白孝文、鹿兆鹏这三个童年伙伴,对欲望的恐惧都根源于砍柳条事件所受到的重责,然而在后来的人格发展中,却形成了彼此不同的三种欲望表达模式,它们之间在理论上的区别是值得注意的。在三个童年的伙伴中,白孝文人格发展的心理环境最为“和谐”,族长白嘉轩为其设计并且铺平了成长的道路,然而这个新一代的族长只是形似神不似,其中一个原因在于白孝文的欲望表达模式是那喀索斯式的,以自我为中心为特征。如果说白嘉轩青年时先后七次娶妻目的在于尽孝道的话,那么白孝文与妻子以及小娥的关系则是谋求快感。在小说尾声,他用不正当手段获取权力,又用不正当手段报复黑娃,都是这种人格的典型表现。鹿兆鹏的欲望表达模式根本不同于白孝文,从一开始就表现出某种性冷淡的倾向,虽然关于他投身于革命斗争的心理动力小说没有给予充分的表现,但从他与白灵的关系中可以看出,他的欲望表达方式是被动接受式的,以对象的愉快和满足为目的。这是一种女性化和具有东方特色的欲望表达模式,斯皮瓦克将之称为“艾柯式”的欲望表达方式。这是一种牺牲快感的欲望表达,具有古典美的品格。在三个童年伙伴中,黑娃的欲望表达模式最为复杂。如果说鹿兆鹏的情感模式具有古典文化的特征,白孝文的欲望表达模式具有社会现代化进程(浪漫主义文化)的基本特征的话,那么黑娃的情感模式和人格特征则是一种复杂的结构。黑娃与小娥的结合也是被动的,但却是十分肉感的,具有强烈的快感。黑娃在小娥那里找到了一个完整的世界,精神和肉体、自我和对象都水乳交融地联系在一起,构成了一个自足的世界,有了这个世界,他们不再需要寻找母亲,不再需要寻找精神的家园。是巨大的社会压迫和文化压迫使黑娃走上了反抗的道路。黑娃的反抗是一种本能的、个体化的反抗,具有小生产方式的典型特征。黑娃最后跪倒在祠堂里,以及拜朱先生为师“学为好人”,都与他在社会关系中的这一位置相联系。黑娃最后“学为好人”并且得朱先生精神之真传,以悲剧的形式说明了古典文化的魅力,以及它在现代化进程中的软弱无力。

从艺术形象创造和美学风格的角度讲,白孝文和鹿兆鹏的形象没黑娃形象典型,不能较好表达当代中国社会生活的特殊性。在《白鹿原》中,如果说白嘉轩的形象是一幅画的背景、基调的话,那么可以说黑娃的形象是这幅画的“画眼”。在一个“好人难活”的世界里,古典式的、以祠堂文化为基础的美不可挽回地开始解体,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但那个必然解体的世界,在破碎和瓦解时放射出来的光芒却是壮观和美丽的,它不仅能够给我们以丰富的审美享受,而且给人们以深刻的伦理启迪。在笔者看来,这就是“白鹿精魂”,或者说《白鹿原》的审美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