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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研究论集
1.18.2 二、原始文化空间——感性和生命力空间
二、原始文化空间——感性和生命力空间

如果说,白鹿书院、白嘉轩家、祠堂构成了儒家文化的空间系统,那么,田小娥的窑洞就是中国传统文化内部的异于儒家文化空间的原始文化空间。这个空间是原始文化精神的凝聚空间,原始文化的精神中的感性的和生命力的方面在这个空间中得到展开。

田小娥的窑洞与白嘉轩家出现频次一样多,在这个窑洞中,《白鹿原》中的另一条主线得以展开。在《白鹿原》中,田小娥的窑洞在村东头,远离村子,开始是破塌的,“窑洞很破,原来的主人在里头储存饲草和柴火,夏天堆积麦糠秋天垒堆谷秆,安着一扇用柳树条子编织的栅栏门,防止猪狗进入拱刨或拉屎尿尿,窑门上方有一个透风的小小天窗……先在窑里盘了火炕,垒下连接火炕的锅台,随之把残破不堪的窑面墙扒倒重垒了,从白鹿镇买来一扇山民割制的粗糙结实的木门安上,又将一个井字形的窗子也安上……”后来,二人住进来以后,黑娃“在窑门外垒了一个猪圈,春节后气候转暖时逮回一只猪娃。他在窑洞旁边的崖根下掏挖了一个小洞作为鸡窝,小娥也开始务弄小鸡了。黑娃在窑洞外的塄坎上栽下了一排树苗,榆树椿树楸树和槐树先后绽出叶子,窑院里鸡叫猪哼生机勃勃了,显示出一股争强好胜的居家过日月的气象。”从地理位置上来看,田小娥家在村外东头,是一个与村子有一定距离的空间,一般村民不与他们交往,而田小娥和黑娃也不会进村子,这个空间是作为一个与白鹿村隔离的异质空间而存在的。从空间自身来看,窑洞在一个土崖里,窑外是所谓的院子、猪圈和鸡窝,树苗是院墙。显然这并非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人造空间,而是依自然条件而居的环境,并不如白嘉轩家那么具有人为性,而且人居住的窑洞原本就是储存动物饲料的,黑娃和小娥入住后改为住,是吃饭、睡觉的空间,窑外院子是一个饲养动物的空间,因此,从空间架构上来讲,这是一个人和动物混合居住的,功能划分不明确的空间,是一个自然本性浓厚的空间。

结合《白鹿原》文本,我们看到,这个空间是一个本能的行动域,发生的多是人的本能行为,吃、睡、性以及死亡,这种本能是这个行动域的精神内涵。田小娥的吃、睡,田小娥和黑娃、田小娥和白孝文、田小娥和鹿子霖的性事都在这个空间发生。这个空间的所有精神维度都以田小娥的身体为中心得以展开,与此同时这个空间的精神维度也因黑娃、鹿子霖、白孝文的参与而显得丰富而有层次性。

田小娥和黑娃最先布置了这个空间,他俩生活的这个空间是爱情的形而上的醉的空间。“当窑门和窗孔往外冒出炊烟的时候,俩人呛得咳嗽不止泪流满面,却又高兴得搂抱着哭了起来。他们第一次睡到已经烘干的温热的火炕上,又一次激动得哭了。黑娃说:‘再瞎再烂总是咱自个的家了。’小娥呜咽着说:‘我不嫌瞎也不嫌烂,只要有你……我吃糠咽菜都情愿。’”俩人开始了正常的居家过日子的生活,随后黑娃外出打工养活家,置地,小娥务弄鸡和猪,整个窑和窑院“显示出一股争强好胜的居家过日子的气象”。黑娃“早晨天不明走出温暖的窑洞,晚上再迟也要回到窑洞里来,夜晚和小娥甜蜜地厮守着,……他的性欲极强,几乎每晚都空不得一次……,小娥毫不戒备地畅快地呻吟着,一同走向那个销魂的巅峰,然后偎贴着进入梦境。”从这些描述中可以看到,田小娥和黑娃生活的窑洞和窑院是一个充满生机、充满生命力的,肯定生命力的温暖空间。这个空间中的精神、感情维度落实在了两人的爱情上,这种爱情表现在两人日常的生活中,表现在窗孔外冒的炊烟上,表现在二人温热的火炕上,表现在早出晚归的窑洞中,表现在身体的生理需要上。这种生活中的温情借由身体上的原始本能的满足,使二人感受到了爱情的醉,在这个空间中,犹如尼采所讲,人类的本能冲动的生命意志切实地落在了这两个生命力实体上,通过原始生命力的释放,个体生命的神圣性得到昭示,他们一起达到的销魂的巅峰,这是“性冲动的醉”。尼采认为“性冲动的醉,它是醉的最古老最原始的形式”,这两人在这个空间中获得的恰是这种由性而抵达的爱情的形而上的醉的状态。因此,黑娃和田小娥所处的这个窑洞及其窑院所彰显的恰是人的原始生命力奔腾不息的状态,是汪洋恣肆的,无关乎道德、宗教的纯粹的形而上的爱情的醉的空间。

田小娥和鹿子霖在一起时,这个空间变为生命力与理性规则进行较量和交换的空间。这样一个充满矛盾的空间在作者描述鹿子霖进入田小娥窑洞时的感官感受时表现了出来:“窑里有一股霉味烟味和一股异香相混杂,……”显然,霉味和烟味是窑洞的味道,异香是田小娥身上的味道,这里隐喻着鹿子霖和田小娥所处的窑洞的精神空间是一个对比差异很大的复杂空间。作者总共用了三次来描写田小娥和鹿子霖在这个窑洞中所做之事,而且三次描写都聚焦在了身体的本能——性上。通过作者描写,我们知道田小娥之所以和鹿子霖发生关系,是为了救黑娃,两人的关系是建立在交换基础上的,或者说是买卖基础上的,是田小娥期望通过身体来换得黑娃的生存。这种在生存的威胁下通过付出身体而换得爱人生存机会的行为,与鹿子霖为了本能满足而进行交换的行为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此时的窑洞就成为一个复杂而具有对比性的空间,在此空间中,爱、牺牲以及欲望、恶形成强烈对比,人的以身体为基础的感性的生命和以计算交换为基础的理性形成对比,这就如弗洛伊德讲,力比多原始的快乐原则在自我保存的本能的影响下,被“现实原则”代替。而当田小娥通过鹿子霖得知白孝文被惩罚后,她觉得她干了一件错事,接下来她尿到了鹿子霖的脸上,鹿子霖打了她,说:“婊子!跟我说话弄事看向着!我跟你不在一杆秤杆儿上排着!”她说了一段话:“你在佛爷殿里供着我在土地堂里蜷着;你在天上飞着我在涝池青泥里头钻着;你在保障所人五人六我在烂窑里开婊子店窑子院!你是佛爷你是天神你是人五人六的乡约,你钻到我婊子窑里来做啥?你日屄逛窑子还想成佛成神?你厉害咱俩现在就这么光溜溜到白鹿镇街道上走一回,看看人唾我还是唾你?”这两段对话再次呼应了二人之间的交换关系。此时的窑洞恰如弗洛伊德所讲是追求自由快乐的感性感受对现实理性的一个反抗空间,这是本我对自我的一次僭越。总体来看,田小娥和鹿子霖所处的窑洞折射出爱、牺牲与欲望、恶的对立,以及以身体为基础所展示的人性的同情(对于白孝文)以及对等级观念(鹿子霖认为田小娥和他不是一个秤杆上的人,认为田小娥是婊子)的僭越。由此,此时的空间精神指向了两个方面:一为以身体为基础的感性空间中所蕴含的人性中善的一面与欲望中恶的一面的对立(田小娥自始至终都没有讲过是鹿子霖让她诱惑了白孝文的事实,这也从侧面证实了田小娥的善良,即人性中所具有的善);二为原始文化中感性层面对儒家文化中的理性层面的僭越(鹿子霖与田小娥的最后一次对话,上文已提)。

田小娥和白孝文在一起时,这个空间变为温暖而具有治愈能力的空间。作者对他两人之间的性事描写了七次,只有第一次描写得极其细致,也是在一个窑洞里,作者描写这个窑洞是一个“猪狗猫交配的龌龊角落”,直到他受惩罚,他跟田小娥都没有实质的性关系。而在他受到惩罚后,他和田小娥才有了实质的性关系。作者对二人在田小娥的窑洞中的性事的描述是通过白嘉轩的听觉展示给读者的,白嘉轩听到“里头悄声低语着的狎昵声息,……温暖的窑洞里火炕上的柔情蜜意震荡殆尽,……只剩一身撑不起杆子的皮肉”。作者在七次的描述中,只有一次详细描写,写的是田小娥和白孝文在窑洞里过年的情形。二人在窑洞里过年,白孝文带了罐罐馍,田小娥给他做臊子面,白孝文说:“人家到祠堂拜祖宗哩!全村就剩下咱俩舍娃子天不收地不管,咱俩你拜我我拜你过个团圆年!”这次过年令白孝文回忆起了第一次与田小娥发生实质的性关系的情形,白孝文第一次在田小娥身上展现男性雄风,田小娥问怎么回事,白孝文说:“过去要脸就是那个怪样子,而今不要脸了就是这个样子,不要脸了就像个男人的样子了。”他饿得即将死亡出现幻象时想到的也是窑洞里田小娥的身体和二人抽大烟时的情形。可见,在白孝文的眼里,窑洞中是温暖和快乐的,而白孝文男性生命力得以恢复,感性的活力、良知得以恢复的事实又说明这是一个能治愈被伦理道德戕害的人的生命力的空间,使人得以重生的空间。因此,白孝文和小娥所在的窑洞就成了一个温暖、快乐、治愈、拯救和恢复生命力的对抗死亡的空间。

总而观之,田小娥的窑洞向我们展示了原始文化空间的多层次性和丰富性,该著作最具吸引力和最具张力的恰恰就是对这一空间的多层面和立体的描述,田小娥的窑洞体现出以身体和感性为特质的空间样态,这有别于中国传统儒家文化的理性空间。因此,我们说,《白鹿原》至少向读者呈现出了三重空间,即形而上的醉的空间、感性与理性较量的更高层次的善的空间以及治愈的对抗死亡的生的空间。这三重空间都指向了海德格尔所讲的在者表现存在的状态,爱、善和生的形而上的层面,而这种形而上的精神状态并非通过理性、道德来达到,而是以感性和身体来获得。

当我们对这个空间再进行探究时,田小娥的窑洞的最终景象就进入了我们的视野,田小娥的窑洞最终用六棱砖塔镇压了,作者也详细地描述了盖塔时的情形,田小娥的骨殖装进瓷坛里,将出现的许多彩色的蛾子堆在瓷坛旁,用十只青石碌碡团成一堆压住,取“永世不得翻身”之意,然后在其上筑六棱塔。这样的景象隐喻了儒家理性文化对原始文化的压抑,也是弗洛伊德所讲的文明对于爱欲的压抑,其实也指向了中国传统文化中自秦以来就逐渐由显变隐的原始文化,即中国传统中的巫术传统,也即与自然合一,对旺盛的原始生命力的赞扬和对身体的高扬的文化,因此,田小娥的窑洞在这个意义上来说是一个被压抑的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原始文化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