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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研究论集
1.17.3

从生物学上讲,人类与动植物一样具有基因自我复制的功能,自私是自然选择和生物进化的原动力。家族制度对两性关系的严格控制,是为了保证基因的纯正。在家族内部,基因序列较近的生命体或个体会更加亲近,如白鹿两家发生争斗,白姓自然而然地帮助白嘉轩。文本中,白嘉轩与鹿三名为主仆、实为兄弟的关系是作者精心设计的,以突出儒家文化理念的超阶级性和超种族性。在自然界中,凡是经过选择进化产生的生命体,都因“利己”而成功。人总是把基因传给子女,并将对基因的爱转嫁给子女。白家不惜倾家荡产也要延续血脉,原动力就是基因复制的利己性与自私性;鹿子霖与原上许多“俏丽女人”相好,以“认干娃”的名义保护私生子,是私欲和贪欲在作祟。从生物学上说,鹿子霖未必是失败者,他的基因得到延续。弗洛伊德认为人现实生存中的焦虑源自原欲与文明的冲突所产生的原罪感,鹿子霖、田小娥、黑娃、白孝文、冷大小姐、狗蛋等都是这样,他们是焦虑着的破坏者,在与族规乡约的冲突中痛苦地毁灭。

田秀才曾许诺女儿“生儿育女过好了日子”可回娘家,这是小娥努力生活的希望。封建社会对男性和女性的评价标准不同,男人有机会“学为好人”,如黑娃和白孝文;女性则没有。男人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女人是“万恶淫为首”,这种理念保证了父系血统的纯正,符合基因遗传原则。田小娥没有完成传宗接代的神圣使命,意味着她尚未社会化;冷大小姐更悲惨,不仅没机会生儿育女,连性欢愉都不曾有过,她的淫疯病是对封建礼教最猛烈的控诉。

白孝文的堕落与纵欲给家族制度以沉重的打击,从根本上动摇了封建宗法制度和儒家伦理教化的功能。他是从家族政治的核心突围出来的,给了白嘉轩致命的打击,几乎摧毁了他的生存意志,他像狗一样倒在窑洞外,再也直不起自己的腰杆。

受到惩戒后,他以自暴自弃报复父亲。他成为白鹿原上“败家子”的活的教科书,成为黑娃之后人生起伏最大的年轻人,人生轨迹呈正V字形。舍勒说:“这里只有两条道路:越出自身,奔向更为强力的生命,或者实在地于自我毁灭中倒下而死;就是说:只会‘上升’或‘没落’——永远不可能是一种要‘自我维持’的倾向。”[20]他淫乱、卖房卖地、抽大烟,沦为乞丐而不自省。鹿三的羞辱激发他去抢舍饭,经鹿子霖和田福贤举荐到县保安大队,走向取代家族在基层民间社会统治权的现代国家机器,成为世俗政权的捍卫者。与黑娃几番较量之后,二人合成一股瓦解家族政治的力量,不断蚕食家族的势力范围。在旱灾、饥馑和瘟疫面前,家族逐渐丧失了乡土中国的统治权。

白孝文和黑娃先后回乡祭祖,并带回了明媒正娶的、优雅的城里媳妇,他们的婚姻事实上与田小娥当年的情形类似,两人娶妻时男方家长并未参与。黑娃祭祖是皈依;白孝文祭祖是向父亲和族人示威、挑战,他要证明背叛“父亲”是成功的必要前提;族人们看到的是“成王败寇”传统的现代演绎;白嘉轩将之作为家族精神凝聚力的表现,家族被迫认可了世俗权力与金钱价值标准。当两家不得不接受二人庇护时,家族只剩下祭祖一项职能。白嘉轩关闭祠堂,意味着家族乡村社会管理的职能彻底瓦解。

鹿三因白孝文的堕落怒杀田小娥,黑娃和白孝文痛感报仇无门。她的冤魂化为厉鬼,以“鬼魂附体”的方式向家族和社会讨公道,她扬言瘟疫系其冤魂招致,提出在她的窑畔上为她修庙塑身,让她尸骨装殓入棺,要族长白嘉轩和鹿子霖抬棺坠灵,否则将使原上的生灵死光灭绝。她借鹿三之口诉说冤屈,表白心迹,令原上人“大为感叹”[21]。对瘟疫的恐惧使人们怨恨杀死小娥的鹿三和族长白嘉轩,联合向白嘉轩请愿,要他“执头儿”联合修庙葬尸祛灾免祸。白嘉轩建六棱塔镇压她的冤魂,鹿三也不再鬼妖附身,人却失了灵性。

在那个时代,女人只有拿身体和性跟现行社会相抗衡。肉身消亡的田小娥,利用神秘力量发出控诉,造成恐慌的原因,一是人们觉得她死得冤,活得委屈,二是因果报应、祥瑞灾异等意识在乡村社会流传久远。对瘟疫的恐惧消解了白嘉轩的权威,以致他巡视给小娥烧香磕头作揖的村民时,“没有谁和他招呼说话”[22];瘟疫断绝后,村民们沉浸在痛楚之中,白孝武“敬填族谱”的活动也很难聚拢涣散的人心。白鹿村再也没有出现村民在村巷中聚伙晒暖暖谝闲传的情景,家族的凝聚力消失殆尽。

冷先生是白嘉轩的至交,在鬼魂附体这件事上,他说人不与鬼斗;孝义不育,他建议让媳妇去一趟棒槌山。他们的观念开始发生分歧。孝义媳妇借了鹿家的种(兔娃),女儿白灵留下儿子鹿鸣,鹿子霖有一群不属于他姓氏的干儿,血统的纯正受到挑战。这些都以潜在的力量动摇着宗法制家族社会的根基。

田小娥对白鹿村家族政治的瓦解是持续渐进的;白孝文则从根基上动摇了家族统治,他是家族制度最猛烈的破坏者。当白嘉轩成为善居乡里的白县长父亲时,家族统治宣告终结。因为生命原欲而反抗的群体,对家族政治破坏的程度显然大于革命者,鹿兆鹏和白灵也是包办婚姻的反抗者。家族制度是由多重力量共同颠覆的,生命原欲的内驱力最大。

(作者单位 西北政法大学新闻传播学院)

【注释】

[1]韩民青.哲学人类学[M].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00.

[2]孔宪铎.基因与人性——生命科学与社会学理论的分析[J].文史哲,2004(4).

[3]张杰.论文艺学中的精神分析[J].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1989(1).

[4]陈思和.欲望:时代和人性的中一面——试论张炜小说里的恶魔性因素[J].文学评论,2002(6).

[5][德]歌德.浮士德[M].钱春绮,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657.

[6][德]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2:283.

[7]陈忠实.白鹿原[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14.

[8]孟子·告子上[M].北京:中华书局,2006:241.

[9][德]康德.单纯理性限度内的宗教[M].李秋零,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12.

[10][德]贝格尔.神圣的帷幕[M].高师宁,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34.

[11](汉)班固.汉书·董仲舒传[M].北京:中华书局,2012:2190.

[12](宋)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二:第一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8:207.

[13](宋)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三:第一册[M].北京:中华书局,1998:224.

[14](宋)张载.张子语录·语录中[M]∥张载集.北京:中华书局,1978:321.

[15](宋)程颢,程颐.二程集:第一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1:301.

[16](宋)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三:第一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8:241.

[17](宋)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三:第一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8:224.

[18]赵林.西方宗教文化[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1997:148.

[19]许寿裳.鲁迅回忆录[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487.

[20]舍勒.资本主义的未来[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129.

[21]陈忠实.白鹿原[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464.

[22]陈忠实.白鹿原[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4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