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幽灵式的书写
《白鹿原》被评论家们诟病的一个很重要的方面就是人物塑造。然而陈忠实表示他想超越传统的现实主义对典型性的追求,进而揭示人物的文化心理结构,显然作家想要揭示的人物内涵和评论家想要看到的人物形象之间出现了分歧,也注定《白鹿原》会成为一部争议颇大的作品。实际上,对文化心理结构的关注是受中国20世纪80年代“文化热”的影响,这一概念最早由李泽厚在《哲学批判的批判——康德述评》中提出:“人类一切认识的主体心理结构(从感觉知觉到概念思维等)都建立在这个极为漫长的人类使用、创造、更新、调节工具的劳动活动之上。多种多样的自然规律的结构、形式,首先是保存、积累在这种实践活动之中,然后才转化为语言、符号和文化的信息体系,最终内化、凝聚和积淀为人的心理结构,这才产生了和动物根本不同的人类的认识世界的主体性。”[22]之后出现了很多阐释什么是文化心理结构和从文化心理结构的角度出发研究中国和西方文化作品的研究论文。那么,什么是文化心理结构?它有什么特征呢?文化心理结构是指特定民族在长期历史发展过程中,由一系列相对稳定的文化条件相互作用而形成的心理素质、价值体系和思维方式的总和,它是对该民族传统的实践方式和生活方式深层次的摄影和折射反映。它综合反映了一定历史时代社会群体的共同愿望、利益、要求和心理倾向。[23]作为一种主体活动的功能结构,文化心理结构指向的是一种群体特征,它的表征主体是民族主体而不是个体主体。我们也可以将其看成一套价值观念体系,潜移默化地支配着主体的认识活动,并渗透到每个个体的认识活动中。从它的传承上来看,有一定的遗传性即在亲族之间相互传递。那么《白鹿原》是如何来呈现这种在自然状态下没有实体物质形态又时刻发挥作用的幽灵式的文化心理结构的呢?
第一,隐身的神秘之物。我们知道,在《白鹿原》创作的准备阶段,作者查阅了大量的县志,收集了许多历史材料,包括乡约、朱先生的原型、无名的贞洁烈女、原上的革命、饥荒等等,还有从老者的回忆中得知的一位正直的族长的形象,还有作者几十年生活在这一片土地上的日常生活经验,这些都构成创作《白鹿原》的重要素材。但最后打通这些材料,唤醒作者身上遗传自祖辈的文化心理结构的是一声幽灵式的呻吟声:“我在这一瞬,清晰地感知到我和白嘉轩鹿三鹿子霖们之间一直朦胧着的面纱扯去了,他们清楚生动如活人一样走动在我的小书房里,脚步声说话声咳嗽声都可闻可辨。这是厦屋爷的呻吟声,扯开了那道朦胧的面纱,打通了我和白嘉轩那茬人直接对视的障碍。”[24]幽灵都是历史的,所有人的民族之根,首先都是根植于被置换或可置换的人群的记忆和恐惧中的。作者在现实中体会到的神秘感,在作品中,我们同样无法看到作为整体的文化心理结构,却充满了各种怪异的、隐秘的、不可思议但又可意会的文化心理结构的表征物:男人强大的性能力、女人强大的生殖能力、白鹿、乡约、仁义村的碑、耕读传家的牌匾、朱先生死后通体通明的白、田小娥死的旱灾和鬼魂重现、鹿三被小娥的鬼魂上身,等等。作者尽情地描绘着这些充满诡异色彩的人和事,同时并不用现代的方式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他就是要塑造存在一种隐身的神秘之物的状况,这隐身的神秘之物,恰恰就是我们的民族性。
第二,人物形象的急剧转变。《白鹿原》所塑造的人物形象中,黑娃和白孝文算是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两个,但他们人物性格发展轨迹是很奇特的。黑娃,仇视白嘉轩天然的阶级憎恶感、娶田小娥对宗教礼法原始欲望的反抗、闹农协革命意识的不自觉萌动,之后经过当土匪,最后成长为朱先生最得意的门生。我们在文本中找不到促使人物性格转变的动因,哪怕像禅宗所讲的顿悟情境也没有。对于深谙现实主义典型人物塑造技巧的陈忠实不可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我们只能解释为他是故意为之。通过这种方式,我们可以看到文化心理结构对一个人的成长所带来的巨大的文化惯性,不管如何偏移传统的轨道,最终也将会在某个不确定的时刻被拉回来。白孝文恰好相反,从文本中对这个人的描述来看,他是一个从小饱受儒家思想的熏陶,并由白嘉轩亲自言传身教的“根正苗红”的一个人,最后却变得自私自利、冷酷无情、阴险狡诈。我们不能将白孝文的堕落归结为白孝文好色以及鹿子霖和田小娥的陷害,陈忠实想要呈现的可能是传统文化本身就存在伪善的一面,白孝文的形象只是放大了白嘉轩和朱先生身上隐藏在仁义道德之下的冷酷和残忍,如他们对田小娥等这些触犯了封建道德的人没有半点的同情,而且是朱先生给白嘉轩建议用六角棱塔来镇压田小娥的鬼魂——抑或是一个深受传统文化心理浸润的人如果完全剥离掉这种文化心理结构最后会成为一个沉迷于色欲、物欲和权欲的人,这表达了作者对现代化的隐忧。从根本上来说,白孝文是原上最现代的人。所以,我们能在陈忠实的另一篇反映商品经济浪潮中传统礼仪道德丧失的小说《两个朋友》中也看到白孝文的影子。《两个朋友》中的王育才,从一个羞怯的青年,发达之后抛弃糟糠之妻,美其名曰追求真爱,实际的做法却丧失了传统的道义廉耻观念。
通过这两种方式,《白鹿原》给我们呈现了很多奇观:道德奇观、性格奇观、性奇观、肉体奇观、死亡、血腥、暴力、污秽、丑陋、仪式、群体性场面等。同时,我们区分之于读者的奇观和之于作品中人物的奇观。对于读者来说,诡异、太富于视觉冲击力的场景会造成一种陌生感,也就是在阅读的时候很难有代入感,而始终以一种旁观者的姿态注视着舞台上发生着的一切,并明确知道这是已经发生的事情。这就是布莱希特所说的间离效果。这种阅读虽然缺少共鸣,却可以让读者保持一种相对理性的态度去思考小说中的人物为什么会有如此的行为。所以我们既欣赏黑娃和小娥对原始欲望的追求,也痛心小娥没有真正自我觉醒;既能在对这些奇特场景的凝视中感触到传统文化的幽灵,也能审视传统文化的伪善、冷酷和残忍。对于剧中人物来说,奇观的展现总是存在背景的。有像白嘉轩、朱先生、冷先生、百灵、鹿兆鹏、黑娃、鹿兆海、鹿三等原上的灵魂人物,他们上演着一出又一出的奇观,还有小说中的旁观者,特别是在群体性场景如读《乡约》、惩戒、祈雨仪式、交农、乌鸦兵事件中他们总会成为一种压倒性的力量。他们是麻木的、无动于衷的,他们是被损害的,他们极易被煽动,是暴力的施暴者,他们经历了种种风暴并没有什么改变,然而原上的灵魂人物所有的挣扎却都会为了他们。这体现了传统意识形态的恐怖,又回到了启蒙主义所关注的国民性的问题上。
总的来说,《白鹿原》以奇观化的方式重塑了中国文化传统,文本传递出的思想内涵是斑驳复杂的,其中不免评论家们所说的连作者自己都迷茫和矛盾的地方。我们不能奢求文学作品给中国社会的发展开出一剂良药,这种野心和抱负恐怕会让作品成为所谓的时代精神的传声筒。《白鹿原》能以奇观化的姿态展现中国文化重塑需要面对的各种矛盾乃至荒诞,在创作方法上实现与传统现实主义的剥离,以一种近乎现代主义的方式与世界文学接轨,这就表现了作者不凡的气度。
(作者单位 西北大学文学院)
【注释】
[1]段建军.陈忠实与寻根文学[J].小说评论,2014(5).
[2]旷新年.“寻根文学”的指向[J].文艺研究,2005(6).
[3]屈育德.传奇性与民间传说[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2(1).
[4][美]道格拉斯·凯尔纳.媒体奇观[M].史安斌,译.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3.
[5][美]乔纳森·克拉里.观察者的技术[M].蔡佩君,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225.
[6]李遇春.陈忠实小说的创作流变论[J].文学评论,2010(1).
[7]陈忠实.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白鹿原》创作手记[M]//陈忠实文集:第9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330.
[8]陈忠实.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白鹿原》创作手记[M]//陈忠实文集:第9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330.
[9]温儒敏.莫言历史叙事的“野史化”和“重口味”[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3(4).
[10]南帆.姓·性·政治[M]//文本生产与意识形态.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02.
[11]孙绍振.什么是文学价值——关于《白鹿原》的个案考察[J].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1999(3).
[12]南帆.文化的尴尬——重读白鹿原[J].文艺理论研究,2005(2).
[13]旷新年.“寻根文学”的指向[J].文艺研究,2005(6).
[14][美]乔纳森·克拉里.观察者的技术.蔡佩君,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18.
[15][英]雷蒙德·威廉斯.马克思主义与文学[M].王尔勃,周莉,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
[16]陈忠实.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白鹿原》创作手记[M]//陈忠实文集:第9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409-413.
[17]房伟.传统的发明与现代性的焦虑——重读《白鹿原》[J].天津社会科学,2016(4).
[18]陈忠实.白鹿原[M].陈忠实文集:第四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67.
[19]吴琼编.视觉文化的奇观[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227.
[20]陈忠实.白鹿原[M]∥陈忠实文集:第四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
[21]陈忠实.白鹿原[M]∥陈忠实文集:第四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
[22]李泽厚.哲学批判的批判——康德述评[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426.
[23]王铁林.文化心理结构的认识功能[J].江汉论坛,1991(8).
[24]陈忠实.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白鹿原》创作手记[M]//陈忠实全集:第9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3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