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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研究论集
1.14.2.1 (一)全景敞视式视角
(一)全景敞视式视角

《白鹿原》的叙述视角我们一般会归结为全知全能视角,即叙述者比任何人物知道的都多,像一只上帝之眼知道任何地方发生的任何事,甚至是同时发生的几件事,还有将来发生的事他全都知晓。无可否认,《白鹿原》在叙事上的确呈现出这样的特征。比如,黑娃小时候吃到鹿兆鹏给他的冰糖时激动得哭了,这个时候叙事者插入一段将来发生的事情:“后来他果真得到了一个大洋铁桶装着的雪白晶亮的冰糖,那是他和他的弟兄们打劫一家杂货铺时搜到手的。弟兄们用手抓着冰糖往嘴里填往袋里装的时候,他猛然战栗了一下,喝道:‘掏出来,掏出来!把吞到嘴里的吐出来!’他解开裤带掏出生殖器,往那装满冰糖的洋铁桶里浇了一泡尿。”[18]

然而全知全能视角可能不足以完全概括《白鹿原》在叙述上的特殊性,笔者倾向于用“全景敞视式”视角。1786年,英国哲学家边沁发明了一种完美的监狱,他称之为全景敞视建筑,是一种用于重建犯人、工人或妓女的道德的瞭望塔。其持续的监视,屋子里面的人根本觉察不到。后来福柯在他的《规训与惩戒》中用“全景敞视主义”(Panopticism)来概括规训社会如何利用这种可见性来对人进行监视、控制和欺瞒。还有一种变形的全景敞视建筑即本雅明所关注的拱廊街或者各个角度都有探照灯的盛放商品的橱窗。[19]虽然福柯拒绝将这两种呈现方式联系起来,他认为我们既不在圆形剧场中央,也不在舞台之上,而是位于一部全景敞视的机器之内,但是,福柯可能忽视了这两种呈现方式都涉及身体在空间中的摆置、活动的控管以及个人身体的调度,而后者控制的不仅是被观看者,还有观看者(Spectator),就像他所阐释的断头台的作用一样。

回到《白鹿原》的叙述上,叙述者不仅全知全能,同时采用一种探照灯式的写法把他所看到的场景展现在读者的面前,就像陈忠实所说的,撕开来写,没有遮掩。作品中充满了性、原始、血腥、暴力、死亡、污秽场面的描写。例如,仙草生白灵的场景:“跨过厦屋门槛,她就解开裤带坐到地上,一团血肉圪垯正在裤裆里蠕动。丈夫和鹿三下地去了,阿婆抱着牛犊串门子去了。剪刀搁在织布机上。她低下头噙住血腥的脐带狠劲咬了几下,断了。她掏了掏孩子口里的黏液,孩子随之发出‘哇’的一声哭叫。”[20]还有黄老五舔碗的场景:“他伸出又长又肥的舌头,沿着碗的内沿,吧唧一声舔过去,那碗里就像抹布擦过了一样干净。一下接一下舔过去,双手转动着大粗瓷碗,发出一连串狗舔食时一样吧唧吧唧的响声,舔了碗边又扬起头舔碗底儿。”[21]还有鞭打田小娥和狗蛋身体血肉模糊的场景等等。这些场景仿佛是在一个有追光灯的舞台,四周全是黑的,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叙述者所要描述的场景上。这种叙述视角带来的不仅仅是视觉性的冲击,同时也是把被展示的对象放到一个审判的平台上,来接受读者道德价值的审判。对于不同的读者来说所激起的阅读感受是不一样的,如果没有把握好审美距离,很容易陷入视觉性冲击所激起的个体感性的氛围中;如果保持理性,却可以冷静的审视这些视觉形象,收到意想不到的阅读效果。对于作者来说,近乎夸张地描写人物发出的动作和声响、恶心的舔碗动作具有一种表演的性质,让血淋淋的肉体变成封建受害者仅存的视觉性反抗,白嘉轩从笔直的腰杆到像狗一样佝偻着的腰,再到眼睛爆血,这不仅昭示着儒家传统文化在社会历史变革中的衰败,更以这种丑陋的、血腥的形象深刻印证和记录着它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