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是什么东西支撑着陈忠实始终如一地坚守着文学艺术精神呢?他在论及自己的文学创作时,多谈到了对于文学事业的痴心。而这种痴心的精神内核又是什么?我们认为是一种以善为思想内核的对于文学创作精神的理解与建构。这就是说,他在对于文学创作审美价值的追求与建构中,坚守着一种向善的价值取向。不论是对于文学创作历史责任或者良知的认同与坚守,抑或是对于文学创作伦理道德价值观念或者审美价值的追求与建构,我们说他都是从善的角度出发来思考问题的。
那么何谓善呢?从哲学角度看,价值是客观事物及其人类的行为所产生的能够满足人类需求的某种属性。这里主要体现为人的劳动,因而也就体现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之间的某种关系。所谓的审美价值主要是“指自然界的对象和现象或者人类劳动的产品由于具备某种属性而能够满足人的审美需要,能够引起人们的审美感受”。[5]人类在生存的过程中,形成了一系列的价值观念,善就是文学艺术最为重要的一种审美价值。虽然从古到今人们对于善的认识与表述不同,善之审美价值标准也各异,但是,对于善之追求,却是一以贯之的。善是以真为前提,以美为最高追求的。而善则又是真与美的审美精神追求,离开善也就谈不上真与美。正因为如此,作家在建构自己的文学创作审美价值形态时,总是将文学之善作为首要的精神价值追求。人们在阅读欣赏文学作品时,亦是将以善为内核的思想价值,作为审美判断的首要标准。从另外一种角度来看,文学创作所追求的善的审美价值,其实是一种审美功用的体现,是一种合目的性的审美创造行为的价值建构。文学创作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功能,那就是教化功能。虽然现在对于文学创作的教化功能多有异议,但是我们认为,这并不在于文学所具有的审美教化功能自身,而在于对于这一审美功能的理解和实践中的偏差。或者说按照意识形态之要求,去框限文学艺术的审美教化功能,甚至将文学艺术之审美艺术创造,直接视为意识形态或者伦理道德教化行为。这显然违背了文学创作的艺术规律。
中国当代文学创作非常强调对于善的追求,但其间却出现过不少问题。最主要的一是在“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思想的指导下,过分地夸大文学创作的教化功能,而忽视了文学创作的审美功能;二是对于善的理解上出现了偏差,将社会政治之善强调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而忽视甚至有意拒绝善的其他内涵;三是对于善的开掘与艺术叙写,缺少审美情感这一重要环节,走向了抽象化、概念化,成为思想观念性的教化,从而使文学创作失去了美感。这就是1970年代之前中国当代文学创作的基本状况:追求所谓的社会思想之大善,而忽视了源于人生命本体和人与人之间的真善美。实际上善不是纯粹的思想观念,也不是完全凌驾于具体文学创作之上的,而是渗透于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是具体的价值体现。尤其是文学创作,更为强调的是具体的生活细节之中所蕴含的真善美思想情感内涵,是作家应当致力开掘并加以审美化地表现的。改革开放之后,随着思想解放的深入发展,文学创作对于善之审美价值的理解、建构,逐步发生了变化。从追求单一的社会政治之善,发展为从不同的思想与艺术视野,理解和建构文学创作善的审美价值。那么,陈忠实又是建构起了怎样的关于善的文学审美价值观念形态呢?
对于善的追求,陈忠实是以伦理道德为核心进行价值建构。
我们说陈忠实是以儒家文化伦理道德为核心的价值建构,显然是以他的代表作《白鹿原》为基本文本而得出的结论。但是,这样说并不是否定陈忠实此前的文学创作就没有或者完全忽视了这一审美价值的追求。其实,陈忠实文学创作审美价值建构中,对于传统的以善为主体的价值内涵的开掘,还是非常重视的,体现得也是非常突出的。所不同的是,此前对于儒家文化伦理道德价值的体认,我们认为主要是渗透于具体的日常的乡村生活的叙写之中,或者说,他还是处于非自觉状态的,而将主要思考放在了社会现实生活的价值建构上。
不论《白鹿原》达到了怎样的艺术审美高度,也不论这部作品对于中国以儒家文化思想为标志的传统文化的开掘达到了多么深刻的程度,或者说,这部作品将陈忠实推向当代文学多么显赫的位置,我们必须承认,正如作家自己所坦言的那样,1987年以前的创作,处于追踪社会现实生活的状态,可以说他并没有形成完全属于自己的审美价值观念,或者说,他在追求与社会现实价值观念同构中,实际上也就消解了他的主体存在。就此而言,陈忠实前期的文学创作是一种他者的叙事建构,是一种社会化的审美价值体认性的建构。因此,从总体上来看,陈忠实前期的文学创作,对于善之价值的体认,是以当时社会公共价值观念为标准的。《信任》作为他前期创作的一个代表性作品,显然是以社会现实结构为叙事基本模态,以社会公共价值为其审美价值。老支书是一位胸怀宽厚、公而忘私,以党和群众利益为重的农村干部形象,他为人处世的基本原则就是,极力维护党和群众的利益,他所遵循与坚持的价值观念,就是追求个人价值在与社会价值同一性中的最大化实现。因此,在他身上所体现出来的善,是一种社会良知。之后出现的《康家小院》,其审美价值观念发生了一定变化,这主要表现为对于传统道德美德内涵的开掘。康家父子体现着现世性价值观念和传统性价值观念的矛盾冲突。如果说儿子是按照一般的生活规则处理问题,比如所打土坯人离开后倒塌,自己并不需负任何责任,这是一种共同认可的生活潜规则,但是,父亲却不以此为价值准则,而是以满足对方,自己多付出为价值准则。这是中国农民所具有的宁可亏欠自己,绝不亏欠别人的传统美德。在这里,陈忠实将价值取向的视线投向了中国的传统。而《蓝袍先生》则表现出更为复杂的价值趋向。这里既有对于传统文化思想、伦理道德、价值观念的部分认同,也有着否定,其间更有着悲悯。作家在这部作品中试图解剖中华民族文化精神,反思民族的历史命运,也正是基于这样的深入思考,引发出《白鹿原》对于中华民族历史命运和文化更为深入细致全面的反思。也只有在《白鹿原》这部深厚的长篇大作中,陈忠实才建构起自己的文学审美价值观念和形态。
总括起来看,陈忠实文学创作善之审美价值建构,表现出如下特点。
陈忠实文学创作审美价值之善,正如前文所说,是以儒家文化伦理道德为核心价值而建构起来的。儒家文化思想非常重视伦理道德人格的建构,这就使得陈忠实文学创作善之审美价值在建构完善中,表现出非常突出而凝重的道德人格力量。我们在分析路遥时也谈到了这一方面的问题。但是比较而言,陈忠实似乎更为突出典型。而这种融汇着儒家文化思想的道德人格建构,又是与他深刻的生命情感体验融为一体的。换句话说,陈忠实文学创作审美价值之建构,是以他对于社会历史与现实人生的生命情感体验为切入点,进而再进行理性思考,将儒家文化思想熔铸于道德人格建构之中。
陈忠实文学创作价值观念的审美建构是一种历史的建构。这是讲,陈忠实从历史发展演变的历程中,汲取着思想价值营养。儒家文化思想的核心是仁与礼。仁者爱人,儒家所倡导的仁爱思想,已经成为中国传统文化思想的一个核心价值内涵。这实际上也是一种伦理道德观念。这种仁爱思想拓展为仁、义、忠、恕、智、信等观念,具体到实践层面,便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礼即礼制,实际就是讲社会伦理道德,讲社会人伦关系的建构秩序。虽然在几千年的发展过程中,儒家思想发生了某种变异,不同时代的理解与阐释也不尽相同,但是,这些基本的思想观念则已经渗透于人们的具体生活之中,成为普通人的生活与生存的基本准则。从陈忠实的表述中,我们知道他对儒家文化思想进行了颇为深入的研究思考。正如前文所说,陈忠实对于儒家文化思想、精神价值观念等的汲取,首先是源于他故乡的现实生活。他从包括他父亲在内的父老乡亲身上,懂得了为人处世的基本原则,形成了他的价值观念。比较而言,陈忠实文学创作对于善之价值观念思想等的建构,主要是侧重于实践层面,这就是融汇于乡村文化思想中的实践儒家文化思想。这些在他的《白鹿原》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如果说朱先生还主要是一种文化思想的体现,那么,白嘉轩则是典型的实践者。因此,陈忠实在自己的文学创作中所做的价值判断,在相当大的程度上都是以儒家的文化思想为其审美艺术建构标准的。
我们还应看到陈忠实文化人格价值的特殊魅力。正如前面所言,儒家非常注重人格修养,这一方面陈忠实亦是如此。陈忠实不仅仅于文学创作上,注重修炼自己的文化人格与艺术品格,就是在现实生活中,他也是如此。笔者甚至认为他具有内圣外王的人格精神建构特征。陈忠实以儒家文化思想为内核,建构起自己的文学创作文化人格价值形态。“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这种典型的儒家文化人格,在陈忠实的文学创作善之审美价值建构中,有着非常充分的体现。我们甚至认为,白嘉轩的精神性格,就是陈忠实文化人格的一种艺术体现。白嘉轩经历了许多人生的坎坷,包括被土匪打折了腰,但是,他依然没有屈服,依然站立在仁义村。我们从陈忠实对于他笔下人物的情感取向中,可以看到作家善恶是非的价值判断。
其实,陈忠实对于人的生命也是非常关注的,他非常尊重生命的价值意义。在他看来,合理的生命需求,包括生命本能欲望之需求,都应当给予尊重和肯定。阅读《白鹿原》有时给人一种冷酷的感觉。开头对于白嘉轩与七个女人关系的叙述,使人看到了封建传统文化思想、伦理道德对于人生命主要是女性的扼杀。但是,我们从这种冷酷的背后,依稀可以感知到陈忠实的悲悯与悲愤。其实这里已经非常清楚地表现出作家对于生命的关爱之心。任谁在阅读《白鹿原》时,都会被作家关于黑娃与小娥两人带有原始野性的生命情感描写所深深感动,陈忠实对于这种带有原始野性的生命情感的礼赞,是溢于字里行间的。在这里陈忠实显然不是以传统的价值观念来进行审美审视的。也就是说,在陈忠实文学创作中,对于生命的尊重,就是一种善良的思想,我们应当以善良的愿望去审视生命本体。
我们也不得不说,陈忠实文学创作善之审美价值的建构中,融汇着浓郁的乡土伦理道德观念与民风民俗思想,表现出浓厚的乡村文化特色。甚至可以说,陈忠实从自己的故乡汲取了初始的而且是不断丰富发展的文化思想和价值观念。因此,他的价值观念具有典型的关中乡村,主要是渭河南岸灞河塬伦理道德价值观念的特征。中国传统文化思想是建立在中国这块土地之上的,是农耕生产生活方式的结晶。而农耕文化则与土地有着密切的内在联系,可以说也只有在这种土地上,方能产生农耕文化。因而,中国的伦理道德观念也应当是建立在农耕文化基础上的,是一种具有浓郁土地血缘关系的伦理道德价值观念。我们认为,在中国,最具传统历史文化伦理道德价值特征的地域是关中,而陈忠实所处的灞河塬区域则是关中地域历史文化的核心地带所在。
陈忠实的伦理道德价值观,首先是一种黄土地观念。我们从陈忠实的文学创作中看到,他对土地具有特别深厚的生命情感及其体验。这一点是贯穿于他创作的始终的。可以说,他在进行文学创作审美价值判断时,对于土地的情感与认知,成为一个极为重要的价值标准。其次是四合院式的价值观念。四合院式的文化思想及其道德观念,说穿了便是建立于农耕生活方式基础上的以家族血缘关系为纽结的伦理道德观念。《白鹿原》从文化思想与伦理道德价值观念角度看,就是一种四合院式的家族血缘文化与伦理道德的叙事建构。这一方面,路遥、贾平凹似乎都没有陈忠实表现得突出和浓厚。一方面灞河塬的现实生活为陈忠实提供了活态的四合院血缘伦理道德价值标本;另一方面,他从有关文字记载中获取了历史文化伦理道德价值观念的丰富资源。这一方面,他在谈《白鹿原》创作时有着明确表达。他首要做的就是查阅历史资料和收集生活素材,他“阅读了查阅了西安周围三个县的县志、地方党史和文史资料,也搞了一些社会调查,大约花费了半年时间,收获太丰厚了,某些东西在查阅中一经发现,简直令人惊讶激动不已,有些东西在当时几乎就肯定要进入正在构思中的那个还十分模糊的作品”。[6]蕴藏于这块土地的民间历史传说和文学艺术等,特别是其间所蕴含的思维智慧、伦理道德、价值观念内涵,给予陈忠实丰富的文化思想与艺术营养。当然,我们也不能忽视陈忠实家庭之影响。这一方面在前文有所分析。实际上他的家庭就是典型的四合院式生活方式,他的血液中自然而然地就承续和积淀着四合院式的文化基因,他的价值判断标准就融汇着这种生命情感的血液。尤其是他的父亲,在具体的生活过程中将四合院式的伦理道德价值观念自然而然地传授给了他。我们从他作品中关于家庭、邻里关系以及对待父母妻儿之态度等诸多方面的叙述中,就可以得到印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