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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研究论集
1.11.1

从作家的文学创作实际来看,对于文学的审美价值及其建构理解和表现是存在着差异性的。由于作家艺术个性、审美情趣,以及创作思想等方面的不同,在进行文学艺术审美建构时,对于真实追求的侧重点也是各不相同的。比如,现实主义的文学创作,首要的也是最为核心的审美价值,就是对于客观世界的如实的再现性的叙写。而表现主义、浪漫主义,尤其是荒诞主义等文学创作,恐怕更主要的是追求作家心灵世界和生命情感体验与内在生命的真实。所以,在我们看来,唯有写出自己真实的生命情感体验的真实,才是更具文学艺术审美价值的,才是更接近文学艺术本质的。

陈忠实的文学创作,对于真的审美价值追求,整体来看,或者就其代表作《白鹿原》来说,是一种历史文化视野下,社会与人所存在的建构之真。陈忠实当然也非常注重社会人生命运、现实生活等方面真实的艺术叙写,但是,我们以为,不论陈忠实所叙写的具体生活对象是什么,其间总是熔铸着一种历史文化之审美视域,他似乎更看重或者说他只有以历史文化的审美视域来建构自己的文学艺术世界时,方显出其最具魅力的特异审美价值,他文学创作上之真的审美价值建构,方才达到一种更加完美的艺术境界。甚至可以说只有在历史文化审美视野下去建构自己的艺术世界,方才真正找到了艺术创造上的自我,达到了自我的自由境界。

和其他同代作家一样,陈忠实对于文学创作真实价值的追求,是从社会政治生活真实的再现为第一要务开始的。因此,他在建构自己的文学真实审美价值时,自然是将社会现实生活的真实价值建构放在社会政治视野下进行考量的。正是在这样一种文学创作思想的指引下,陈忠实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创作,基本上是追随社会时代生活前行的,正如他说:“文学是社会生活的反映,作家必然要把这种变革的生活诉诸文学。要更敏感地感受变革的生活,要深刻地理解进而反映生活。”[1]其实,陈忠实在这里进一步提出了文学创作真实反映生活的前提条件,这就是敏感而深刻地感受生活。换句话说,陈忠实所建构起来的文学艺术,是以作家的真实生活感受为其审美价值的。从陈忠实的文学创作实际和发展历程来看,他的确有着丰富而深厚的社会生活积累和感受。可以说,他的文学创作就是建立在他对于社会现实生活的切身感受的基础之上。如果没有这种丰富而深厚的生活感受,也就没有了陈忠实的文学创作。

但是,陈忠实对于社会生活真实价值的文学审美建构,也是发展变化的。我们发现,在20世纪80年代末,特别是在创作了《白鹿原》之后,陈忠实最喜欢也是最能代表他对于文学艺术创作深刻认识的说法,就是生命体验。在他看来,“作家进行文学创作唯一依赖的是一种双重的体验,由生活体验进而发展到生命体验,由艺术学习发展到艺术体验,这种双重体验所形成的某个作家的独特体验,决定着作家全部的艺术个性。”[2]他把文学创作的全部秘密,归结为个人兴趣和体验。他说自己“到50岁时还捅破了一层纸,创作实际上也不过是一种体验的展示”。“体验包括生命体验和艺术体验而形成的一种独特体验。千姿百态的文学作品是由作家那种独特体验的巨大差异决定的。”就生命体验而言,它源自生活的体验。[3]由此逻辑推理,我们可以说,陈忠实后期对于文学创作真实审美价值的追求,便是真实地叙写自己的源于生命本体的、触发于生活体验的全部生命体验。换句话来说,文学创作的真实性审美价值建构,就是对于作家真实生命体验的艺术展示。从生活真实到生活感受真实再到生命体验真实的艺术审美建构,便构成了陈忠实文学创作真实审美价值建构的发展轨迹。

在此基础上,我们进而对陈忠实文学创作关于真的理解变化加以分析。很显然,陈忠实是从对于社会生活的真实再现走上创作道路的。从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开始,他对历史文化的真实艺术叙写表现出更大的兴趣。这种变化,是从对于民族命运的深入思考开始的。他在与李星的对话中谈道:“回想起来,那些年我似乎忙于写现实生活正在发生的变化,诸如农村改革所带来的变化。直到80年代中期,首先是我对此前的创作甚为不满意,这种自我否定的前提是我已经开始重新思索这块土地的昨天和今天,这种思索愈深入,我便对以往的创作否定得愈彻底,而这种思索的结果便是一种强烈的实现新的创造理想和创造目的的形成。当然,这个由思索引起的自我否定和新的创造理想的产生过程,其根源动因是那种独特的生命体验的深化。我发觉那种思索刚一发生,首先照亮的便是心灵库存中已经尘封的记忆,随之就产生了一种迫不及待地详细了解那些儿时听到的大事件的要求。当我第一次系统审视近一个世纪以来这块土地上发生的一系列重大事件时,又促进了起初的那种思索进一步深化而且渐入理性境界”,觉得“所有悲剧的发生都不是偶然的,都是这个民族从衰败走向复兴过程中的必然。这是一种生活演变的过程,也是历史演进的过程。”“我不过是竭尽截至1987年时的全部艺术体验和艺术能力来展示我上述的关于这个民族生存、历史和人的这种生命体验的。”[4]由此可见,陈忠实文学创作中的审美价值建构,经历了一个裂变的过程,对于真的审美理解与追求,从当下性的生活转向了历史、文化与人的真实的生命体验性的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