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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研究论集
1.10.3 《白鹿原》:再次把关中儒家化
《白鹿原》:再次把关中儒家化

《白鹿原》的故事也发生在关中,其情节和中国在20世纪上半期的历史发展基本一致,集中讲述两个受儒家文化笼罩的大家庭之间的竞争。小说辩证地看待儒家,大体上把它看作一种正面的思想和社会力量,能够组织中国社会及其变革。儒家也是维持社会秩序和民族主义情感的民族之魂。受半人半神的大儒朱先生的支持,白嘉轩倾向于维持儒家社会秩序,而其竞争对手鹿子霖喜好社会变革,期待从中谋求政治职位。他们二人之间的争斗贯穿小说始终。

小说中最重要的是“白鹿精魂”,它是儒家理想及其运转的最重要象征。陈忠实把它描绘为一种超越性的力量,能够连接世界万物。其来源是一个神话中的鹿。这个精魂的运动,能够惊人地影响诸多事物。“庄稼汉们猛然发现白鹿飘过以后麦苗忽地蹿高了,黄不拉几的弱苗子变成黑油油的绿苗子,整个原上和河川里全是一色绿的麦苗。白鹿跑过以后,有人在田坎间发现了僵死的狼,奄奄一息的狐狸,阴沟湿地里死成一堆的癞蛤蟆,一切毒虫害兽全都悄然毙命了。更使人惊奇不已的是,有人突然发现瘫痪在炕的老娘正潇洒地捉着擀杖在案上擀面片,半世瞎眼的老汉睁着光亮亮的眼睛端着筛子拣取麦子里混杂的沙粒,秃子老二的瘌痢头上长出了黑乌乌的头发,歪嘴斜眼的丑女儿变得鲜若桃花……这就是白鹿原。”[9]

白鹿精魂初次以植物的形式出现,从而引发整个故事的发展。朱先生是故事中唯一能够理解这个精魂及其运转的儒家文人。他是以关中为根据地的儒家关学流派的传人。他的姓,隐含表现他和12世纪的大儒朱熹(1130—1200)之间的关系。这两个学派,特别是朱熹对儒家发展和中国社会的影响特别大。关学强调社会参与和儒家模式的统治,而朱熹研究形而上学,他的很多观念被后来的几个朝廷认可,成为科举举子的教科书。朱先生亲自实践儒家君子的期望,“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就证明他也是关学开山祖张载(1020—1077)的化身。

这个史诗故事在白鹿原上展开,而共产党的革命活动被限制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山区地带。这个儒家化的村庄和遥远的山区地带,对应和续接《四妹子》中的两个不相容的区域。在《白鹿原》中,朱先生似乎相信,他的文化地位和学派倾向能够统治整个世界。关中被看成一个文化独立单位,其中朱先生位居这个文化结构的中心地位。白嘉轩在前台管治关中,组织和监察家族成员,以自己族长和儒家人士的身份进行管理。在儒家文化里,腰板代表一个人的正直、性格和人格等。白嘉轩和蓝袍先生的父亲,都是这方面的典型人物。除了时间,没有什么可以改变他们的腰板。虽然白嘉轩的腰板被黑娃打伤过,但白嘉轩的性格依然如旧,继续领导自己的家族。在他的带领下,儒家的社会秩序度过了各种社会混乱,直到共产党革命取得胜利。

“白鹿精魂”的出现,表明陈忠实已经偏离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而前面讨论的两部小说,正是以这种理论为基础。白鹿原仍然在家族的统治之下,是受共产党革命影响的区域的延伸。大家长白嘉轩和鹿子霖领导的两个家族成员参与革命活动,仅仅是作品中的一条小辅助线索。小说表面上以共产党的胜利而结束,但陈忠实以微妙的方式展开这条线索。《白鹿原》中,革命成为像黑娃这样的人物进行报复、释放压抑情感的机会,而不是解决阶级剥削问题。虽然各派政治活跃分子相继咨询朱先生,他没有兴趣加入任何派别,试图尽力切断和他们的联系。他把革命比作鏊子,这是关中人用来摊煎饼的一种平面铁板。鏊子辩证地表示一块硬币的两面,这个比喻暗示共产党和国民党之间的争斗。一面依靠另一面而存在,这就联系到《诗经》中的典故,“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每有良朋,烝也无戎。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傧尔笾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10]陈忠实的新理论范式,不但激发了地方文化的灵魂来生产那个时代的社会秩序,也预测未来的变化。他对未来的预言,存放在自己的坟墓当中,后来在“文革”中被红卫兵发现,“折腾到何日为止?”[11]小说中隐示他的预言的实现,体现儒家角度,而不是长期以来所说的其他理论,也证明中国的世纪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