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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研究论集
1.10.2 《四妹子》:把关中非儒家化
《四妹子》:把关中非儒家化

可以说,《四妹子》就是《蓝袍先生》的姊妹篇。这部作品中,陈忠实不但继续把关中和儒家文化相联系,还给徐慎行的困境提供了一个强有力的、理想化的解决方案,这个方案也是解决关中文化困境的方法。这篇小说再次响应路遥对关中和陕北的理解。路遥认为,与关中男子相比,陕北女孩具有阳刚之气,能够成功改变关中的面貌。不管是偶然的巧合,还是真心拥护,陈忠实的作品也体现了这个观点。陈忠实把四妹子当作强大的外部力量,让她成功地改变了关中文化困境。毛泽东曾经说过,前途一片光明,但革命道路曲折。四妹子在关中的经历正是如此。关中文化丰富和经济富足,但对她来说,是一片异地,正是在这里,她的才能得到了充分的发挥。

这个中篇小说的故事,发生在“文化大革命”末期的关中。儒家伦理和毛泽东的政治运动,导致省内区域的差异化。《蓝袍先生》叙说精英文化的压抑性,《四妹子》表明这些儒家伦理的社会化和日常化。故事并未提及儒家,它的观念和仪式,广泛、深刻地影响了吕家。吕家家长未受过教育,是一位父权式的强人,对家庭成员的行为及其与家庭之外的联系,都有严格要求。他的三个儿媳妇,可能都来自不太重视礼仪的家庭,是他重点教导的对象。故事暗示,两个大儿媳妇是关中本地人,已经吸收、内化了家长的这些要求,因此成为他精心教导刚入家门的三儿媳妇的助手。

吕家把儒家伦理仪式化,一个重要原因是对这个家庭的阶级成分的恐惧。故事不曾具体展开阶级划分和吕家的旧事,儒家的社会伦理在吕家始终占据前台,完全接受儒家中庸观念,不管别人干什么,吕家始终保持低调。在这个意义上,儒家伦理的强大力量体现出社会改造的效果不佳,儒家成为激进主义的对抗性意识形态,还是吕家躲避政治风暴的避风港。陈忠实再一次转向中国传统,寻求方案。他用历史方法诊断中国的困境,把中国传统看作顽固的问题,儒家文化是保守的堡垒,急需被打破。

整个故事详细描写了两个区域的经济和社会差异,如食品、人物行为、家庭环境等。备受尊重的城市延安,不再是和理想的政治状态相联系的圣地,而是一个经济贫穷,一些官员在饥馑年代享有特权的地方,这明显是陈忠实在20世纪80年代对国家整体面貌的不满。在陕北没有别的选择,四妹子和她的姑姑为寻求经济改善,通过联姻逃离陕北,来到关中。令他们惊奇的是,当地男人秉性温和,性情大方。她们对关中男人的理解,也是陈忠实的理解,他再次认可路遥的观点,但向前迈了一步。陈忠实让作品中的关中男人在身体上和/或者智力上成为残疾,这样就一定程度上失去了主体性,如同韩少功《爸爸爸》中的主人公丙崽。[5]四妹子的姑姑,为了在关中落脚,嫁给了当地一个跛脚男子。四妹子来关中后,几个身体有缺陷的男子前来谋求相亲,她一个个拒绝了他们。作为交易,她和在毛泽东时代有阶级成分问题的吕家三儿子结合了。这几个关中的问题,反映陈忠实对关中社会的不满意和他对省内各区域特色的态度。陕北和四妹子成为省内的他者,认为他们文明程度低,但会在激活关中文化的过程中作用巨大。

在关中站稳脚跟后,四妹子展现出前几个月隐藏的真正自我。“四妹子发觉,不仅她的公公婆婆哥哥嫂嫂胆小怕事,谨小慎微(上中农的成分压在头上,情有可原),而吕家堡的男人女人似乎都很胆小,一个个循规蹈矩,安分守己,极少有敢于冒犯干部的事。在陕北老家,学大寨[6]没人出工,干部们早已不用批判这种温和而又文明的形式了,早已动起绳索和棍子。公社社长和县上的头头脑脑亲自下到村子里来,指挥村干部绑人打人,逼人上水利工地。四妹子虽然没受过,见的可多了。地处关中的吕家堡的村民,一听见要把某人推到戏楼上去批判,全都吓坏了,全都觉得脸皮难受了。似乎这儿的人特别爱面子,特别守规矩。”[7]她的第一个目标就是家长。他名叫吕克俭,名如其人,兢兢业业、艰苦朴素,这两点是儒家的基本经济观念和中国当时的社会现实。四妹子很快忽略了毛泽东的经济政策,积极从事小本私人贸易。这导致公社公开批判她,以及吕姓大家庭的分裂。与此同时,毛泽东体制的逐渐退出,个人自主性和政治鼓励,使得四妹子更加大胆和积极。她未与丈夫商量,就走在当地人的前头,利用新的政策迅速赚来很多钱。这下轮到她施行儒家伦理了。她精心照顾公公婆婆,欢迎其他兄弟妯娌加入她的养鸡事业。但她和这些人的良好合作,没有持续多久,经济利益和伦理差异,导致养鸡业的破产。这个震动没有破坏她成功的意志,她很快开始从事果品种植业,继续孝敬公公婆婆。

陈忠实选择女性作为变革的媒介,原因可能在于20世纪80年代早期的男性危机。日本电视剧《排球女将》,讲述日本国家女排的奋发图强。当时中日关系极为密切,进口了一批日本文艺节目,既开阔了国人眼界,又激励他们努力奋斗。这个电视剧1981年在中国上映。之后,中国女排又连续五次夺得世界冠军。同时,中国在1984年洛杉矶奥运会上取得突破,夺得奖牌甚多。这些成功,点燃了全国快速现代化之火苗。可是,男性在这个阶段成绩平平,因此感到尴尬。这种“阴盛阳衰”的局面,持续到了20世纪90年代中期。[8]这个所谓的男性危机,出现在很多领域,包括文学界。

《四妹子》否定关中当地文化,崇拜一种乌托邦的外部力量,以贬低、破坏关中的地方文化。陈忠实选择陕北女孩作为媒介,把她描写成一个男子汉式的英雄,其任务是软化僵硬的儒家文化体系,激发当地人民从事经济发展。对陈忠实来说,文化是实质性的问题。她确实单枪匹马软化了僵硬的儒家文化体系。在这个过程中,她的关中丈夫,被疏离甚至被忽略了。他对四妹子的事业没什么兴趣,忙于自己的电器修理业务,完全沉浸在另外一个领域。对陈忠实来说,这个丈夫从事的办公室工作,无法让关中走上更高的经济台阶,这个地区需要的是像四妹子这样的外部力量,能够摆脱附加道德的束缚,而且积极参与国家的改革。陈忠实又一次和路遥的想法一样,边缘成功解放了关中根深蒂固的文化。《四妹子》看起来是《平凡的世界》的续篇,后者的第一部完成于1986年。当四妹子走出第一次破产的阴影时,很快开始从事另一行业。相比之下,她的丈夫仍然继续自己的电器修理。在中国,当妻子正在进入一项前景好的行业而需要合作伙伴和帮助时,丈夫多会主动积极,全身心协助。四妹子的这个行业,尤其需要更大的体力而不是智力投入,而这个行业对女人来说,要体现她们的个性和独立性,困难很大,就更需要男人的参与。小说的结尾似乎说明,陈忠实选择的女性媒介未能激发和改变她的关中丈夫,更不用说备受文化钳制的所有关中人。因此,四妹子是陈忠实塑造的另一个乌托邦。四妹子来自陕西一个欠发达区域,未受任何教育,却突然显出足够的养鸡业需要的科学知识,对国家的政策也相当了解。陈忠实简单地从一个以儒家文化为基础的乌托邦,走向另一个外来力量的乌托邦。这说明,陕西省内的这两个区域,在文化方面,不但不协调,而且在实质上是对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