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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研究论集
1.10.1 《蓝袍先生》:儒家文化窒息关中
《蓝袍先生》:儒家文化窒息关中

陈忠实20世纪80年代中期出版的几部作品有一定影响,其中的两篇小说探讨关中区域的儒家文化及其遗产。作家常用其他词汇代替关中,如渭河平原等,并把这些作品中的故事和人物区域化。在这个意义上,可说这两篇作品重构了关中的区域文化。《蓝袍先生》结合20世纪的各种政治运动,呈现的关中文化使得这个区域显得更加孤立、封闭,作品中的主角徐慎行的心灵被严重创伤和奴化。这个故事类似于“五四”新文学和20世纪80年代初期的改革文学,这两个潮流都期望打破中国传统、寻求社会解放。这部作品也可以被归入20世纪80年代初批评政治压力的伤痕文学。

《蓝袍先生》的结构独特,开端似谜。这篇小说中两次使用第一人称,但这两个叙述者不是同一个人。故事的开始,徐慎行的学生谈论自己老师最近的多次来访和生活状况,这部分以老师拜访学生后离开结束。在一次访问中,徐慎行表示自己晚年想再婚,期望学生协助说服其子女。这篇小说的主体部分,是徐慎行的自我陈述,也就是解释自己逐渐被奴化的过程。第一个叙述者,也就是徐慎行的学生,以一种遗憾和怜悯的语调叙说徐慎行的再婚。在这个叙述者和徐慎行亲戚的帮助下,他克服了子女对自己再婚的异议,但他最终决定结束可能使自己晚年更幸福的爱情追求。第一个叙述者对此深表遗憾。相比之下,徐慎行自己的态度倒很清醒,不带多少感情色彩,平和地长篇叙说自己漫长、复杂的经历。对他来说,人生中的升降沉浮,只是发生的事件,他似乎对此毫无遗憾,也无任何爱憎。很显然,这篇小说的第一个叙述者是陈忠实,他倒对徐慎行的人生,颇有悔恨之意。

徐慎行是位接受和实践儒家信念的文人,《蓝袍先生》是他人生一步步遭受奴役的年鉴。这个故事的标题是徐慎行的绰号,显示他的思想追求和生活风格。这个名字的前两个字分开来,分别表示缓慢和谨慎,第三个字要求把前两个字的意义贯穿到行为中去。这三个字合在一起,精确刻画出徐慎行的形象,这个形象确认和继续他家的传统。从他爷爷辈开始,到20世纪初以来,徐家一直在村学堂里教书。徐的爷爷是个典型的儒家文人,敬重儒家道德和教育方法。他把重教书、轻农耕看作家庭传统,要求家庭成员保持低调,但须保持儒家式的体面。徐家的三个儿子,最终认识到了这些要求的必要性和实用性,把他父亲看作伟大先知。徐慎行的父亲有两位哥哥。但是老父亲认为,他这两个大儿子的秉性和资质欠缺,就把教书职位传给了徐慎行的父亲。这位新教师上任后,“似乎一下子变成了另一个人,那眉骨愈加隆起,像横亘在眼睛上方的一道高崖,眼神也散净了灵光宝气,纯粹变成一副冷峻威严的神气,在学堂里,他不苟言笑,在那张四方抽屉桌前,正襟危坐,腰部挺直,从早到晚,也不见疲倦,咳嗽一声,足以使那些调皮捣蛋的学生吓一大跳,来去学堂的路上,走过半截村巷,抬头挺胸,目不斜视,从不主动与任何人打招呼。别人和他搭话问候时,他只点一下头,脚不停步,就走过去了。”[2]

为了管理好大家庭,防止两兄长背离儒家文化,徐慎行18岁时,他父亲就把教师职位传给了他。此后,徐继续推行儒家观念和理想。在日常生活中,他父亲把儒家理论付诸实践,徐慎行除了教书外,还做了不少工作。他把父亲教给他的“慎独”一词作为座右铭,内化为自己的基本观念。这既是徐慎行生活的动力,后来也成为他人生的沉重负担。

徐慎行的人生中充满挑战和机遇。这篇小说是他被动寻求文化解放的历程。对他来说,人生中的创伤并不算什么,这些伤害就像日常生活中的其他平凡事件一样,他依然感觉自如。他试图适应新的社会环境,使自己更加阳刚,显得气势非凡。初期,这些变化确实有些效果。随着反右运动的兴起,他的形势急剧恶化。反右是对他寻求自我解放的努力的最后一击,彻底打碎了他的梦想。自此,他寻求自我的历程结束,变得更加封闭。一只无形的手,把他和周围的人分开来了。他最后成为一名普通教师、学校的敲铃人和添茶倒水的侍应人员。这个学校进一步伤害了他的人格,他遭受的迫害抵达顶点。“一经赵永华允诺,我当下就把被卷行李搬回了我的那间小库房卧室。一躺下来,我闭上眼睛,浑身都舒适了。我忽然想到了蜗牛,蜗牛钻在它的壳里一定很舒适。要是打碎螺壳,把它牵出来,它可就活不了啦。我刚搬进这小库房时,感到压抑,感到杂乱,感到孤寂,想到和高年级那两位教师同居一室的愉快时光。久而久之,我像蜗牛一样适应了螺壳,蜷缩在螺壳式的小库房里才舒服,到别的房子里反而觉得活不了啦!”[3]

陈忠实对儒家遗产的态度,反映了当时的大众对行动和激进人格的渴望,有这些特征的人可以很快给有厚重却也是沉重负担的关中传统带来突破。陈忠实的观点并不新奇,新奇的是他把关中和儒家传统捆绑在一起,认为传统是一种过于压抑的阻碍力量。儒家传统及其历史,对陈忠实和许多20世纪80年代的人来说,是现代化道路上的障碍。陈忠实和路遥相知很久,他们对关中的理解很接近。相比之下,路遥早期带着愤怒写作,如《人生》,后期却渴望快节奏的发展。陈忠实诉诸遥远的过去,目的在于探索他所看到的问题的根源;而路遥讨论当前,如在《平凡的世界》中,他期待美好的明天,尽管通向明天的道路上可能荆棘密布。陈忠实的故事徐徐展开,像一位老爷爷给小学生讲故事,叙述中情绪清淡,有时似乎比较严肃。这和谢晋20世纪80年代电影的情节风格不同。谢晋在讲述某一时期的故事时,苦中有乐,乐中又有苦,谢晋因此遭到批评,说他的批评很肤浅,又配合主流意识。[4]陈忠实比谢晋年轻一代,采取了不同的方法。在陈忠实的叙述中,一个人的苦难,如徐慎行,意义重大,伤害严重。这个问题的原因,在于关中的悠久历史,地区文化是造成徐慎行苦难的根本原因,应该质疑传统,另寻发展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