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乡土生存是为历史而烦的生命过程
中国乡土社会的生存者之所以大都为“历史”而烦,其中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家族性生存的历史传统所致。由于几乎乡土生存者世世代代都定居一地,生存空间很少有变化,大多数乡民都是祖祖辈辈生于此长于此又老于此。这首先造成了枝叶扶疏、延续千年的大家族如孔家,从孔子上溯,一直可推到夏代,约有1500年的历史,从孔子下延到现代,又大约有2500年的历史。为了生存的关系,大家族又常分出许多小家族,同样又绵延上千年的历史。生存在这种有“历史”传统的家族中,人们自然会养成对家族“历史”的关怀,自然会关注自己在家族“历史”中的地位,会关心自己对家族“历史”应尽的义务乃至对家族“历史”应做的贡献。这就形成了乡土社会所特有的人道——以家为中心的人道。在这样一种以家为中心的人道文化心理制约下,乡土生存者为历史而烦主要呈现为三种情形。
第一是以个体肉体生命持存来延续家族历史。
家族文化中为“历史”而生存决定了生存者向父母所尽的最大责任就是“孝道”。因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孟子·离娄上》),所以创生新的肉身,使父母的遗体继续生存,让祖先传下的万世之嗣绵延不绝,以至永远,便成为乡土生存者生存筹划的历史性事件。在有子之外,他们还重视子肖其父,以为只有这才是父母之生命获得再生的铁证。这也是每一个做父亲的人最为高兴的事情。白嘉轩就是这种典型:
这两个儿子长得十分相像,像是一个木模里倒出一个窑里烧制的两块砖头;虽然年龄相差一岁,弟弟骡驹比哥哥马驹不仅显不出低矮,而且比哥哥还要粗壮浑实。他们都像父亲嘉轩,也像死去的爷爷秉德,整个面部器官都努力鼓出来,鼓出的鼻梁儿,鼓出的嘴巴,鼓出的眼球以及鼓出的眉骨,尽管年纪小小却已显出那种以鼓出为表征的雏形底坯。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鼓出的脸部特征将愈来愈加突出。
白嘉轩太喜欢这两个儿子了,他往往在孩子不留意的时候专注地瞅着他们那器官鼓出的脸……
这是一种独具中国乡土特色的生命情怀。他对“历史”的重演,人生的重演,格外在意、格外喜欢,并且在乡土哲学中有其深厚的理论基础。儒家认为,太极生两仪,两仪相互交感,阳施阴受,创生亿万的男人女人,创生亿万的牡牝之物。创生之物只有像创生者,才有价值,才得人们的喜欢。再对男女分别观察,则男人主阳,女人主阴。男女各具特性,不容混淆。倘若男不主阳,女不主阴,男不男,女不女,性别混淆,就没有价值,受人诅咒。对男女做总体观察,则男人身上有阴性,女人身上有阳性,男女各一太极。同理,就牡牝之物分别观之,则牡物主阳,牝物主阴,牡牝各具特征。将牡牝之物统而观之,则牡物中含有阴性成分,牝物中含有阳性因素,故牡牝各一太极。既然男女牡牝,创生于太极又各为一太极,那么,儿女诞生于父母,自然又是新生的父母了。新父母只有像旧父母才受人尊敬,否则会受人轻贱。这种尊敬,是对肉身“历史”延续的尊敬,这种轻贱,是对肉身“历史”改变的轻贱。所以,在白鹿原上的白鹿村,不只白嘉轩喜欢子肖父,鹿子霖也有此心态。当他做了田福贤的钦差大臣之后,在国民党强抓壮丁的灾难日月,他过去的一个女相好,要求他把他俩所生的娃子认成“干娃”,以逃避壮丁。鹿子霖所欢喜的,是自己的干娃一个个都浓眉深眼,五官端正,的确是他肉身的再生,感到惋惜并为之慨叹的,是这几十个以深眼窝长眉毛为标记的鹿家种系,只能做他的“干娃”。他所希望的,就是干娃们常常来他屋里走动,让他看着他们,就知道鹿家种系自他而后枝儿越分越多,叶子越发越茂,他鹿子霖分身有术,遗体有方,无愧于祖先了。
第二是报本返始,通过对祖先精神的传承来复活历史。
乡土生存者从家族情感出发,以“孝”为中心,探讨肉身生存者如何通过自我的报本返始之心去思慕祖先,让已故的祖先在后代的思慕中得以永生,让“历史”在生存者的思慕中得以复活。这种思慕的外化和对象化,就是乡土社会中最为神圣的祭祖活动:修建祠堂,续写家谱,定时定节给祖先灵位烧阴纸供鲜果。乡土社会的生存者,常在自己祖先灵堂前写上“音容宛在”的奠文。此宛在的音容已经不在天地之间实存,却通过“孝子”的思慕之心,充塞于天地之间,与“孝子”的生命融为一体。在此,“孝子”的思慕记忆起了沟通阴阳、连接死生的作用。正因为有“孝子”的思慕记忆,“历史”才不会死去,过去又整合到现在之中。
作为华夏一角的白鹿原,也把祭祖当作回返生命之根的神圣活动。在那场灾难性的瘟疫过后,白鹿原显出一片空寂与颓败的气氛。9月里收完秋再种麦时,一反往年那种丰收与播种的紧迫,平添了人们的悲戚之情。大家觉得那么多人死了,要这么多的粮食做什么!正当这种情绪蔓延的时候,白孝武在其父白嘉轩的支持之下,及时地主持了敬填族谱的神圣活动。他从三官庙请来和尚,为每一个有资格上族谱的亡灵诵经超度,让后辈儿孙为其先祖燃香叩首,最后将死者的名字填入族谱。这件牵扯到家家户户的“神圣活动”,扫除了一个个男女后生脸上的阴影,给他们的眉眼中灌注了轻松的神气,一下子提高了孝武在族人中的威望。它充分表现了乡土社会中的所有肉身生存者,不愿让死生路断阴阳道隔的心理。
乡土社会的后生们,觉得祖先在世时,不但用辛勤的劳作生养后代,而且用深厚的情思顾念后代。祖先的心中只有家庭和子孙,他们为此而生为此而死,临终前又将这一切移交于身后的子孙,希望后辈子孙能够把这一切照看得更好。这表明祖先虽然离开了阳世进入阴间,然而,他对阳世生存着的后生,仍留存下最后的热情,此情就是对家庭和子孙的难抛难舍之情,是祈盼家庭在离开自己后,能够人财两旺万事顺心如意之情。祖先对家庭和后代的这一番深情,是超出个人生命限度的情意。它发生于祖先临终之前,洋溢于祖先已逝之后,感动孝子贤孙们自然地以其诚敬去祭奠先祖,召唤孝子贤孙们用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的态度,去承载先祖的情志,接通死生的裂隙,打通阴阳之间的阻隔。并且,在自身的人生过程中,努力成就死者之志,甘愿遂顺死者之情。切实地用行动让祖先的精神昭垂于后世,使祖先的英灵永垂于千古,这就是精神之“孝”的核心内容。古人所谓“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正是在这里,“孝子”通过尽自身的“孝”心,同时也就尽了先祖的遗愿。二心合一,促成了古今的浑融。它的极致就是孝子贤孙自觉地或本能地用自己的肉身,重演祖先的人生经验,发扬光大祖先的生命精神。白嘉轩在生父白秉德死后,每天早上都要“坐在父亲在世时常坐的那把靠背椅子上,喝着酽茶,用父亲死后留下的那把白铜水烟袋过着早瘾”。吃罢晚饭,他又悠然地坐在那把楠木太师椅上,像父亲一样把绵软的黄色的火纸搓成纸捻儿,端起白铜水烟壶,提一撮黄亮黄亮的兰州烟丝装进烟袋。噗的一声吹着火纸,一口气吸进去,烟壶里的水咕嘟咕嘟响起来,又徐徐地喷出蓝色烟雾。他拔下烟筒,哧的一声吹进去,燃过的烟灰就弹到地上粉碎了。母亲白赵氏看着儿子临睡前过着烟瘾,她时不时地把儿子当成已经故去的丈夫。那挺直腰板端端正正的坐姿,那左手端着烟壶,右手指头夹着火纸捻儿的姿势,那吸烟以及吹掉烟灰的动作,简直跟他老子的声容神态一模一样。
鹿子霖再度春风得意之后,有天晚上从南原喝了一场酒。带着几分醉意回家,在坟园遇到了为逃壮丁专意来投靠他的“三娃”。他一定要三娃骂自己一句最粗俗的脏话,抽自己两个耳光子,或者给自己脸上尿一泡。三娃听罢,撒腿就跑。却被鹿子霖扯住了后领,怎么也脱不了身。三娃既然无法脱身,只好仗胆抽了鹿子霖一个耳光,骂了一句难听的话,之后站在原地等待受罚。没想到子霖却夸奖他,“打得好也骂得好呀三娃!好舒服呀!再来一下让我那边脸也舒服一下。”三娃照办之后,鹿子霖将他拦腰抱起来在原地转了一圈,哈哈笑着又扔到地上,并称赞他“有种!”而且爽快地收他做了长工。看了这一幕戏剧,好心人会觉得这位向来不吃眼前亏,善于以毒攻毒以怨报怨的鹿子霖,突然变得不像他自己。甚或错误地认为,鹿子霖若非酒后发狂,就是突然之间良心发现,于是,借机自惩以减轻内心之不安。然而,事实却是鹿子霖通过这一番作为,用自己的肉身对勺勺爷的勾践精神进行了具体化的“重演”,他想通过这番“重演”,对家族中最有影响的祖宗的人生进行一次深切体验,与这位模范祖宗进行一次深入的心灵感应。他在这种感应中,找到了祖先创家立业的那种生命精神,也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位置和生存向度。他为自己能与家族中最有作为的一位祖先进行身心感应而欢畅,更为自己肖于家族中最有影响的祖先而自豪。
第三是通过向历史学习来认识自身,刷新历史。
中国乡土社会中的各阶层生存者,向以往先辈学习做人的“历史”意向,其模仿先辈过往行为的“历史”方式,都是在为“历史”而烦。这在某些现代人看来,是对生存者自身的能在向度进行遮蔽、对人的潜能进行窒息的一种生存方式。现代人认为,人的生存是面向未来的能在式的生存。每个现世生存者,总是向着未来的各种可能性不断生成和发展。“此在本质上是现身的此在,它向来已陷入某些可能性。此在作为它所是的能在让这些可能性从它这里滑过去,它不断舍弃它的存在可能性。但这就是说:此在是委托给它自身的可能之在,是彻头彻尾被抛的可能性。此在是自由地为最本己的能在而自由存在的可能性。在种种不同的可能的方式和程度上,可能之在对此在本身是透彻明晰的。”[1]生存者之所以能由现实向可能境界生成和发展,是因为他的肉身中有灵性,他对自己和世界有所领悟,有所谋划,他把世界看作有种种可能意蕴的世界,把人生看作有种种可能性的人生。然而针对上述认识,乡土社会的生存者却会反驳道:每一个生存者最初对自身可能性的领会,几乎都是本能地从传统方面继承下来的。他最初的人生谋划,基本上是对其祖先人生谋划的一种承袭;他要实现的理想,往往是祖先早就立下的宏愿。只有了解古始,才能把握现在。所以,在中国形成了信好先古的悠久传统。
尽管,还有些现代人认为,我们人类既不是生存于过去之中,也不是生活于未来之中,而主要是生存在现在之中。每个在世者都是在当代世界的繁忙和烦神活动中,展开其生存成长历程的。在这一过程中,人认识了自我,实现了自我,而不是通过各种“历史”活动来认识和实现自我。然而,在中国乡土生存者的眼中,上述生存者忽视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生事实,即人们现世所要繁忙的事情,往往是“历史”交付的事业;人们现世为之烦神的人际关系,常常是“历史”造成的人际格局。这就是说,“历史”比现实更为威猛。后来者只是普及祖先在“历史”上的创造成果,只是应用“历史”积淀的人生技能。因此,现世的生存成长者仅仅沉入到当代世界之中,并通过其反光来认识自身是不够的,更需要不断沉入到自身或多或少明白把握了的传统之中,并通过“历史”传统来认识自身。白嘉轩如此,鹿子霖如此,朱先生亦如此,乡土社会的生存成长者们无一例外。正因为无一例外,过去的生存传统就对当代生存成长者具有一种优先的统治权,要求他们为“历史”而烦。倘若现世的生存者把“历史积弊”连根拔除,让自身盲目漂游于五花八门的当代文化观念中,就会变成真正的文化浪子。这种文化浪子由于整天活动在与自身极为疏远陌生的文化环境之中,无法创造性地占有自身过去的那些宏伟志向,只好与自身的夙愿决裂。这一决裂,既中断了自身与既往“历史”正常而有意义的对话关系,又失掉了摆正自身位置及正确把握自身生存成长方向的机会,使生存者备受无家可归之苦。因此,每个时代的生存者都有返回“历史”,追寻文化之根,正本清源,倾听历史呼声之必要。唯有这样,人类才不会在生存成长的过程中迷失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