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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研究论集
1.5.3 三、呼唤白鹿:共在生存的人道诉求
三、呼唤白鹿:共在生存的人道诉求

在与狼共在的白鹿原,善良的人们靠什么来支撑自己的人生呢?首先靠的是直面苦难的清醒意识。白鹿原上的正直人不想掩饰或逃避苦难,更不愿制造苦难,而是首先冷静地直面苦难,让他们对自己人生的责任了然于心,他愿意默默地为自己的位置和处境负责。冷先生说:“我看人到世上来没有享福的尽是受苦的,穷汉有穷汉的苦楚,富汉有富汉的苦楚,皇官贵人也是有难言的苦楚。这是人出世时带来的。你看,个个人都是哇哇大哭着来这世上,没听说哪个人落地头一声不是哭是笑。咋哩?人都不愿意到世上来,世上太苦情了,不及在天上清静悠闲,天爷就一脚把人蹬下来……既是人到世上来注定要受苦,明白人不论遇见啥样的灾苦都能想得开……”[4]他看到人生注定要通过受苦来展开其整个生存成长过程,而且认清了人生的意义和价值,就在于挺身于苦难境遇与苦难搏斗的过程中。故而,无论遇见什么灾难,他都是一副“冷”模样:为搭救名义上的女婿,他“冷”不丁掏出自己的全部积蓄;为彻底解决给鹿冷两家造成难堪的亲生女的淫疯病,他“冷”下心开了一服虎狼之药。他以“冷”承担灾难、支撑人生,而这“冷”的内部,则藏有巨大的对“他人”的责任感和一己的承当意识。

白鹿原上的人借以支撑苦难人生的第二个支柱,是他们对乡土人生哲学的领会。乡土哲学认为,万事万物都在对立转化中运动发展,当其前行到某种极限程度时,就会改变方向,向着自身的反面前进。乡民们由此领悟到:这世界上既然有吃人的白狼,就一定会有给人赐福的白鹿;有深重的苦难,就一定有宜人的欢乐。所以,他们在特定时期,虽然经常看见白狼吃人,却对人生并不悲观;虽然身陷多重苦难之中,却对人生并不气馁。他们深信自身目前所遭受的苦难,正是今后幸福生活的前奏,犹如寒冬过后必是暖春一般。白鹿原上深受儒圣言行感染,颇有些洞明世事的贤达气味的白嘉轩对自己儿子说:“世事就是俩字:福祸,俩字半边一样,半边不一样,就是说,俩字互相牵连着。就好比罗面的箩柜,咣摇过去是福,咣摇过来就是祸。所以说你们得明白,凡遇好事的时光甭张狂,张狂过头了后边就有祸事;凡遇到祸事的时光也甭乱套,忍着受着,哪怕咬着牙也得忍着受着,忍过了受过了好事跟着就来了。”[5]他相信无往不复否极泰来的人生哲理。他一生忍受过六娶六丧的灾难,忍受过儿子败坏门风踢荡家产的危机,忍受过土匪打抢财物打折腰杆的苦难,支撑他生存的力量就是对乡土人生哲理的领悟。

受尽白狼祸害的原上人,不仅用各种方式忍受和承担苦难,更以急切的心情呼唤着白鹿的出现,相信只有白鹿才能维护人际关系的和谐,增进共在者之间的情谊,这种白鹿作为人性和人道的化身,应该像冷先生那样尽力帮助自己所能帮助的一切人,而不给任何人造成伤害。在帮助“他人”排忧解难祛病降灾时,绝对不进行贵贱优劣远近亲疏的类别等级划分,也不去追问自己将要解救的这个或那个生存者,究竟有多少值得解救的价值和意义,更不去追问被救助者是否具有感恩戴德进行回报的能力。作为一个体现人道的白鹿,总是把生命看作最大的价值、最神圣的存在,而生命中最神圣的东西则是感通无阻、悱恻不安的仁心。它创生一切而无遗,成全一切而无外,要通过自己的人生实践,使仁心挺立于个体生存成长的全部历程,挺立于人们的相互关系中,挺立于整个宇宙之中。这种挺立仁心的实践,使白鹿浑身充满活力,把自己带到对“他人”永不停息的责任感之中,一生注重修身,愿为“好人”。

原上人呼唤的充满仁心的白鹿,却并不否认世界上存在着不同求生意志的争斗;不漠视有些狼性十足的人,为了一己的生存不惜牺牲“他人”这类血腥事实;更不会因此就盼望别人家的烟囱都不冒烟,不因此就投入把现世变成人肉鏊子的生物行列。它只承认一个事实,即自己内心的求生意志是一个愿与别的求生意志合为一体的求生意志;只承认一切绝对尊重、保全和促进生命的行为,才是人道的行为。人生其他东西都必须以此共同的求生意志为中心,即使超个人的所谓伟大行动也必须符合人道,服务于人的生生之道。真正的白鹿不想无人道地谈论伟大,认为把伟大变成遥远模糊的目标,或者让伟大变成与人的生命无关的东西,在根本上是与伟大无缘的,把伟大置于空中楼阁以图抬高它,实际是毁灭了它。这是原上人出自本能发自内心的呼唤。因此,当白孝义服兵役去河南打了一仗之后,心里顿时生出对战争根深蒂固的厌恶。他看见己方和敌方那么多尸体交错叠压在一起,便联想到原上麦收时田地里的麦捆子,他与生俱来的那股子执拗劲就从心底冲荡起来:“这都是图个啥为个啥嘛?刚刚长成小伙子还没出过大力,‘嘎嘣’一声倒下就把伙食账结了!我不想算别人的伙食账,也甭让旁人把我的伙食账算了。我不想变成麦捆子,也不想把别人变成麦捆子。我还是回去种庄稼喂牲畜吆牛车踩踏轧花机子好些。”[6]白孝义这种素朴得几乎出于本能的人道之心,是对一切践踏、蹂躏、杀戮人民生命的社会生物主义者的有力抗议,又是对生生之德的本能捍卫与呼唤。

其实,在白鹿原呼唤白鹿,反对白狼争凶斗狠的,又何止白孝义这类安分守己的普通庄稼人呢?原上最不安分守己的人物黑娃,在跟从朱先生“学为好人”后告诉妻子,他早先闹农协,闹暴动,当土匪,全都是跟人作对,现在乏了,也烦了,想过安宁清静的日子。原上最爱与人争高比低,时不时张开吃人的狼口的鹿子霖,其内心深处也常常生出对人间争斗的厌倦,觉得这种争斗让人生充满了险恶,不值得人去留恋而只能使人抛之弃之。在他二度春风得意后,每天晚上家里人和长工都酣然入睡,他却难以成眠,每一次听到屋梁上的嘎吱声或厦屋圬土的跌溜声,他都会产生一种天毁地灭般的恐惧。等这种恐惧退净之后,他便自觉到这种充满恩怨,形同鏊子的天地自然和白鹿原上的社会人生,都是没有一处值得人留恋的,所有原上那些为蝇头小利你争我夺的熟人和生人,都显得十分好笑,“在那种心境里,他甚至企盼,今夜睡着之后,明朝最好不要醒来。”

绝大多数的原上人,都反对你争我斗你踢我咬的狼性生活,因为这种狼性生活要以活人的鲜血和生命做养料,以复制血泪和仇怨为快乐,是生生不息的人性的缺失,是食人肉喝人血的兽性发作。而世界是活人的世界,必须为活人开拓广阔的能在天地,而不能为活人挖掘送葬的坟墓,这样世界才会有希望。为此人们必须尽力化解各种仇怨与冲突,用更多的鹿性仁心协调共在关系。白鹿原上之所以有太多的撕咬与创伤,就是因为许多生命失却此鹿性仁心,处于迷暗的闭塞状态,为狼性执心所主宰。其实,狼性的恶与狠的暂时强大易行,只能说明要在充满撕咬踢斗的白鹿原实行好生之德十分艰难。但这种艰难性并不否定而是肯定了鹿性好生之德的巨大价值,并不否定而是肯定了好生之德是唯一能安定人心、拯救人心,唯一不给白鹿原复制血泪与仇怨的珍宝。所以,朱先生宁愿孤独而死也不愿凑热闹发表内战宣言。因为他确信,在这个充满生命的世界上,人只能负载着艰难去生存;只能在各种苦难中去好生,而不能用别的方式,也不知道有别的方式可以实现生生之德。为践行白鹿的生生之德,他甘愿忍受清贫、孤独和其他各种灾难,作为白鹿原最自觉的白鹿精魂,他清醒地看到已经浑身麻痹的白鹿原,患的是乏爱症。要根治这种乏爱症,并不只是通过外在的升白沉鹿就可以简单了事的。他也知道,白家比鹿家更得人心,但他更明白,外在的变革若不伴随甚或先行内心的变革,就不可能真正救治浑身麻痹的白鹿原。因为具体生存者之间的人际关系是乡土社会的基础,当生存者的蒙昧未启,争凶斗狠的兽性未改,不论人们以“哥们儿”相称,还是以“同志”相呼,都无法建立一种和谐友爱的人际关系。在这种相互否定的人际关系基础上组成的社会,不论给他以什么名义,它依然只会重演你踢我绊的生存机制,依然只会给人们制造各种血泪和仇怨,依然只会培养人的狼性。包围着人的痛苦和仇怨,并不是外在于人的东西,它是人在自己的人际关系中造就出来的,所以,要变革吃人的生存机制,必须从具体的生存者开始,必须变革每个生存者的思想感情和生存方式。只有每个生存者都充满鹿性仁心,人道才会成为人的必行之道,人们的共在关系才会建立于仁爱的基础上,才能创造出真正的人道社会,才会给每个生存者建设一个真正合理的能在天地。朱先生“天作孽 犹可违”“人作孽 不可活”[7]的名言,正是爱好人生、反对仇杀、否定怨恨的鹿性仁心的表现,也是原上人世代呼唤的白鹿精灵的精髓所在。

《白鹿原》就这样通过复活中国乡土社会中白鹿与白狼的争斗,把白鹿原人的共在历程命名为鹿狼争霸史。它通过对鹿狼争霸的血泪的展示,为我们道出了民族的希望——“白鹿精灵”,人们理想中的能在形态。当那传说中的白鹿,跳跳蹦蹦像跑着又像飘着从东原奔向西原,历尽苦难的白鹿原所渴盼的万家康乐的太平盛世就来到了。这融汇着千万人深情企盼的“白鹿精灵”,是白鹿原乃至整个华夏民族的一种原始能在意象。陈忠实为读者复活乡土社会原始能在意象——“白鹿精灵”的目的,就是要让华夏民族的集体无意识对当代人开口讲话。讲出白鹿原屡遭劫难的根本原因,就在于原上人只知道白鹿的美好与可人心意,只知道住在以白鹿命名的地方就脸上有光,只知道一旦遇难就呼唤白鹿,然而,生存状况稍有改观,马上又自觉不自觉地扮演白狼,用各种可悲可叹的手段孤立疏离以至坑害白鹿;讲出白鹿原之所以灾难重重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几乎绝大多数的原上人,都只是盼望外来的白鹿赐给自己美好的命运,却不知自己也可以变成白鹿,用鹿性仁心来改造自己和周围世界。原上人更不知只要自身还在扮演白狼,随时准备食人肉饮人血,自己的生存境遇就根本不可能得到改善。只有在此的生存者们不再扮演白狼,不再复制血泪,万民康乐的能在盛世才会创成。它告诉人们,生长在以白鹿命名的地方,只不过是负载着几千年历史的重任而非化成白鹿的标志。从古至今人们之所以期盼白鹿,只说明生活世界中欠缺它,说明生活有一种极大的缺憾,人们一旦把对白鹿的企盼带进人生之中,此企盼就成为生存成长者们此生此世的闪光点,照亮了生存成长者此生此世的奋斗方向。

总之,《白鹿原》对民族能在意象的呈现,就是为了让历史与现实进行一次有意义的对话。对话的目的不在于让今天的生存成长者去重找传说中的所谓白鹿,而在于从这一传说中的能在意象获得启示,为自己创造合理的能在形态、能在理想,在于受此启示的感召,从自身做起,珍惜安定团结的生存局面,与所有共在者同心同德建设更加合理的能在环境,让那使人争凶斗狠的历史永远不再重演,与那以他人为鱼肉的历史永远说再见。

(作者单位 西北大学文学院)

【注释】

[1]陈忠实.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白鹿原》创作手记[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48.

[2]唐君毅.文化意识宇宙的探索[M].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139-140.

[3]陈忠实.白鹿原[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377.

[4]陈忠实.白鹿原[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293.

[5]陈忠实.白鹿原[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521.

[6]陈忠实:白鹿原[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607-608.

[7]陈忠实.白鹿原[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6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