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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研究论集
1.4.3

如果说“地方志”文类形式和“村庄时空体”从外部遏制了线性叙事的“消耗”,那么,对故事时间的空间化处理则从内部保存了主题含义的长久持存,从而使整个叙事进程表现为“团块”状的累积过程。

我们知道,叙述连续性可由人物、空间或时间等多种要素来构成。在《白鹿原》的写法中,人物和空间具有主导性的地位,叙述打破了时间顺序的约束。同时,当以人物为中心叙述的时候,时间和空间自由跳转;当以空间为中心叙述的时候,人物和时间自由跳转。这样一来,故事时间在叙述中被文本空间所替代,也就是说,客观的时间被符号化为文本叙述上的相对时间,成为一种文本空间中的相对位置。因此,从整体来看,《白鹿原》是以“蒙太奇”手法组织起来的许多大小不等的叙事团块。表面上看,文本的各章节之间以及每一章内部不同的叙事单元之间有着明显的相互独立性,同时,作者又通过“话题衔接法”在不同场面之间巧妙地建立起一种联系,从而将各自独立的场面联结成一个更大的具有主题统一性的“团块”。

在《白鹿原》中,叙事的“团块化”是由多种叙述手法共同促成的。我们仅就其中最重要的几种做一分析:

一是倒叙。热奈特说:“倒叙指对故事发展到现阶段之前的事件的一切事后追述。”[9]李建军把《白鹿原》的倒叙法称作“以悬念式的开端冠领情节、驱动情节回溯式发展”[10]。著名例子就是小说的开头,“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11]这句话是对前三章所要叙述的核心事件的提前说明,因此,整个前三章的故事表现为对这一开头的回溯式展开。实际上,《白鹿原》几乎所有的大的叙事单元都是由特定的叙述话语先行引领,而后回溯式地展开的。这种笔法在古代小说文法中被称作“突阵法”,即冯镇峦在《聊斋志异》评点中所说的“盖凭空突然说出一句,读者并不解其用意安在,及至下文,层层疏说明白,遂令题意雪亮”。[12]在《白鹿原》中,“突阵法”还起到了叙述加速的功能。因此,回溯式展开是在整体顺序且加速的叙述框架内,将各叙事单元的时间进程舒缓下来,使其凝聚在特定的叙述段中,从而减弱了情节运动对意义的消耗,而使主题的呈现更加自如,而在引领话语的笼罩范围内的叙述段落便自然地形成了一个相对独立的“团块”。

二是补充预叙。按照热奈特的说法,这是对“未来的省略”事件的提前叙述[13]。比如第四章中,对关中种植罂粟的一段叙述是对朱先生禁烟的后续事件的提前叙述,而这件事在此后的叙述中被省略了,再也没提。再比如第二十八章对白灵死后多年鹿鸣查找真相的叙述也是一种补充预叙,而这件事本身甚至超出了整个《白鹿原》故事的时间范围。这种手法实际上是叙述时间上的大幅度“闪进”,对当前事件相关的未来事件的叙述能够有效地将当前的叙事单元封闭在绝对的“结尾”中,从而让叙事单元趋于自足而独立化了。

三是重复叙事。重复叙事,按照热奈特的解释,即“讲述n次发生过一次的事”[14]。重复叙述具有多种艺术效果,在《白鹿原》中,它主要起到了从内部凝聚叙事团块的作用。以第十九章到第二十章对小娥之死的叙述为例:第十九章中对鹿三遇见白孝文的场景进行了详细叙述,这个情节本来只是白孝文故事中的一个插曲。到第二十章,讲鹿三杀死小娥的时候,又提到“鹿三杀死儿媳妇小娥的准确时间,是在土壕里撞见白孝文的那天晚上”[15],随后在鹿三回忆自己带领孝武孝义和兔娃进山背粮之后,叙述者又说道:“隔了一天,他到土壕去拉垫圈黄土时遇见了孝文;吆车出土壕时,他的脑海里闪出了梭镖钢刃……”[16]这里,对鹿三遇见孝文一事重复叙事不仅丰富了这个场景本身,而且让文本上相隔很远的叙事单元依据这个事件本身而黏合为一个整体,从而使这个文本空间中插叙的各种事件都在同一个主题内获得其意义上的统一性。类似的例子很多,由重复叙事所凝聚起来的叙事“团块”超越了文本章节的划分,将不同人物为核心的叙事单元以事件为核心再次组织起来,进一步加强了主题含义对故事叙述的掌控,从而让事件的意义在不同语境的迁移中一步步丰富和深化。

总之,《白鹿原》的叙述整体上是与故事顺序一致的,而且叙述整体上采取了“加速”的形式,叙述者以“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为原则,对故事的掌控极其严格,到了能省就省的地步,从而制造出一种紧凑而密实的文本效果。而叙事的“团块化”更是让《白鹿原》的阅读体验变得奇异和独特。它让人想到巨石奔腾的峡谷,流态的生活被作者的艺术意志强力凝聚为磊磊团块,时间的洪流作为痕迹刻写在峡谷的起伏中,从那石块之硕大、密集与质感中,我们仿佛能听到往昔洪流的轰鸣,看到滔天巨浪的冲撞,在这里,时间的强大力量并不表现为毁灭和损耗,而更多的是沉淀和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