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亚杰

陈忠实先生是一位杰出作家，也是一位宽厚长者。他的一生本真为人，本色为文，既为陕西文化挺直了脊梁，也为当代文坛竖立了一座丰碑。

陈忠实先生是一个典型的关中汉子。他当过农民，当过民办教师，当过乡镇干部，有着丰富的基层生活经验。从初中起，他就钟情于文学。因为没上过大学，他所有的文学知识都依靠自学。凭借着对文学事业的一腔挚爱，经过几十年风雨不辍的辛勤笔耕，终于从业余作者成长为专业作家，最后成为蜚声海内外的著名作家。他的一生是坚守文学理想、勇攀艺术高峰的一生，是全心全意为人民写作的一生。

对陈忠实来说，关中平原不仅是他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家园，更是他创作与思索的营养之泉。他终其一生都未曾离开过这片土地。他曾用“沉重”一词来形容自己对这块土地的热爱，这既表达出背负历史的沉重感，同时也意味着对故土的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他立志要为关中这块土地立传，用自己的笔描绘出关中人的魂魄和血性。他的绝大部分作品都在展示关中地区的风土人情和历史变迁，堪称关中农村生活的生动画卷，关中民间社会的真实写照。正如老舍之于北京、沈从文之于湘西、汪曾祺之于高邮一样，陈忠实其人其文也成为了解陕西历史积淀、精神传承、人文风俗的一个重要窗口。其小说对秦地文化的深刻表现，对渭河平原风俗的精彩描绘，对关中农民日常生活的细致描摹，对关中方言的传神运用，使其成为关中文化的一个重要标志。又因为关中平原乃是儒家文化的重要发祥地，所以陈忠实小说所描绘的，正是儒家文化熏陶下的民族生活史。他对儒家文化的深入思索和杰出表现，远远超出了地域文化的范畴，具有了反思传统文化的典范意义。因此，以《白鹿原》为代表的作品，不仅是陕西文学的重大收获，也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具有标志意义的经典之作。

在陕西文学的精神谱系中，陈忠实既是继承者，也是超越者。他自青年时代起就酷爱阅读柳青的作品，也一直奉柳青为文学道路上的精神导师。他的创作无论结构还是语言都不难发现柳青的影子。但陈忠实的伟大之处就在于，经过不断的自我“剥离”和艰难的自我反思，努力“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在对中外前辈作家和同时代作家思想资源和艺术经验的积极吸纳中，逐渐实现了自我的蜕变与超越，写出了一部气度恢宏的民族心灵史。如学者所言，陈忠实继承了柳青，又突破了柳青。其作品厚重深邃的思想内容，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复杂多变的人物性格，都将陕西文学推向新的高度。

陈忠实的作品在思想上致力于对传统文化进行反思，在方法上则坚持在现实主义基础上进行大胆尝试。虽然从20世纪80年代以来，各种文学思潮花样翻新，但到目前为止，我认为现实主义作为一种精神，仍然没有过时。而且现实主义本身就是一个包孕极其丰富的概念，它鼓励并接纳各种写作方法的探索创新。《白鹿原》秉持贴近历史真实、注重生命体验、传达人性关怀的现实主义精神，同时又不忘吸纳新的表现手法，可以视为开放与发展的现实主义文学经典。

陈忠实的写作反映了中国近现代半个世纪历史进程中的深层矛盾和人文风貌，折射出中华民族从传统迈向现代的过程中所留下的精神轨迹和心路历程，揭示出传统观念和人格精神在时代巨变中所产生的剧烈震荡和深刻演变。他的作品秉承司马迁《史记》、班固《汉书》所确立的史传文学传统，以宽阔的历史视野和深邃的思想力量反映出波澜壮阔的历史进程，同时又以生动细腻的笔触塑造出一系列血肉丰满、呼之欲出的人物形象，全方位地呈现出一个民族的苦难史、奋斗史、心灵史、命运史。其宏阔的历史现场感，深邃的思想穿透力，深厚的悲悯情怀，都展现出史诗性巨作的思想深度和艺术魅力。

陈忠实的文学道路始终与时代同呼吸，和历史共进步。作为一个关心民族命运、关注国家未来的文学家，他的笔始终没有离开过他所生活的时代，他的作品都不同程度地带有时代的印记，折射出历史变迁的轨迹。陈忠实曾说：“我能把自己在这个世界里的生活感受诉诸文字，再回传给这个世界，自以为是十分荣幸的事”。在长达40余年的创作生涯中，他一直密切追踪时代的脚步，以充沛的激情、生动的笔触，从不同侧面展现出中国乡村社会的深刻变迁，并融入自己对现实生活和人民命运的忧虑和思考。

陈忠实将文学生命深深地扎根于人民之中。他用毕生的精力去理解人民、感受人民、表现人民，并以文学的方式生动再现了人民为改变自己命运所经历的艰苦卓绝的奋斗历程。习近平总书记曾指出：“社会主义文艺，从本质上讲，就是人民的文艺。”文艺要反映好人民的心声，就要坚持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这个根本方向。陈忠实就是一位从人民中走出来的作家，也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作家。他的艺术人生是奠基在人民的事业上的。他坚守“写人民大众，不写个人”的文学理念，以自己丰富的基层经验，全方位地了解人民的愿望和要求；以自己独特的生命体验，全身心地感受着人民的痛苦和欢乐；并以不凡的艺术才能，满腔热情地书写着人民的过去与未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是真正的人民作家。

陈忠实先生一直视写作为生命，怀抱着“垫棺作枕”的理想，以不朽的作品捍卫着文学的神圣。他始终忠于传统，忠于时代，忠于人民，忠于一个伟大作家的艺术良知。他和柳青、路遥一样，都为我们这个伟大时代的生动实践鼓与呼，都堪称“社会的良心，不死的灵魂”。他的精神和风骨是不朽的，他留给我们的文学遗产和精神财富，值得我们永远继承并发扬光大。他在文学道路上漫长而艰难的探索，以及他最终所达到的艺术高度都启示我们：一定要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继承传统，反思历史，深入生活，不断超越，才能写出无愧于我们这个伟大民族、伟大时代的优秀作品。

陈忠实先生曾以没能考上西北大学为憾，但在他的文学探索之路上，曾得到西北大学两代老师的精神滋养。他听过傅庚生先生讲唐诗，听过蒙万夫先生讲创作，与著名评论家刘建军等人保持密切互动，并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他曾说：“第一个把我的作品推荐到北京的就是西大的教授，第一个撰写我个人文章评论的也是西大的教授。”因此，他自称是一个西大的“走读生”。为感念陈忠实先生与西北大学几十年来所建立起来的这份深厚情谊，也为展示西北大学中国文艺评论基地的研究实力，我们在陈忠实先生逝世一周年之际，编辑出版《陈忠实研究论集》，以表达对这位文学家的崇敬与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