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终获自由
布鲁斯太太以及她的每个家庭成员都对我非常好。虽然我感激自己生命里有这些福报,但我仍常常愁云惨淡。我没害过一个人,相反,我用我微小的力量去做每一件力所能及的好事,但是我却不能心安理得地外出呼吸上帝赐予的自由空气。这很残忍,我认为任何一个文明国度都不会发生这种是非颠倒的事情。
我时不时收到老外婆的消息。她不会写字,因此她请别人代她写信。以下是她最后几封来信里其中一封的摘录:
“亲爱的孙女儿:我不奢望此生还能再见到你了,但我乞求上帝让我们在天上重逢。在那里,痛苦不会再折磨我这具衰弱之躯,也不会再有悲痛与骨肉分离。上帝许诺过这些事情的,如果我们能一直虔诚到生命的尽头。如今我苍老而虚弱,连教堂都去不了了。但在家里,上帝与我同在。感谢你弟弟的好意,为他送上许多爱,告诉他在年轻的光景里要记得造物主,并努力在父的王国与我相见。为爱伦和本杰明献上爱。别忽视了本杰明。替我告诉他,要做个好孩子。我的孩子,为把他们训练成上帝的子民而奋斗。爱你的老外婆为你们祈祷,愿他保护并养育你们。”
这些信不仅鼓励着我,同时也令我悲伤。这位陪我度过不幸少年时光的善良、忠实的老朋友的来信总是让我很高兴。读到她满怀爱意的来信,我就渴望在她去世前能见她一面,但却无法成行,这令我很难过。我从新英格兰逃亡回来几个月之后,收到了一封她的来信,她写道:“弗林特医生死了。他留下了哀伤的一家人。可怜的老人!我希望他能与上帝言归于好。”
我记得他如何骗走外婆借给他的辛苦钱,如何试图剥夺太太曾许诺给她的自由,也记得他如何迫害她的孩子们。我想,如果她能完全原谅他,那么她是比我虔诚的基督徒。我无法摸着良心说老爷的离世让我对他少了些憎恨。有些错误连坟墓都无法将其掩埋。这个人在世时我憎恶他,如今与他有关的记忆仍令我憎恶。
他的去世并没有让我安全一些。他曾威胁外婆,在他走后,他的后代会继续把我压制为奴。只要他的孩子还活着,我就永远不会自由。至于弗林特太太,她已数次白发人送黑发人,那时的她应该比失去丈夫还痛苦,但彼时我也未曾见她心软。医生在经济窘迫的境况下死去。除了我这种他抓不到的财产之外没什么能留给后代的了。我非常清楚弗林特一家会怎么做。一封南方的来信肯定了我的担心,信中提醒我要警惕,因为弗林特太太公然宣称她的女儿不能失去一个像我这么值钱的奴隶。
我仔细查看着报纸上的到达者信息。一个周六的晚上,由于太忙,我忘记像往常一样去看《晚间快报》了。一大早我到客厅去取报纸,发现一个男孩儿正准备用它点火。我从他手里把报纸抢过来查看到达者名单。读者,如果你从没当过奴隶,你就无法想象当我看到道奇先生、道奇太太在考特兰大街一个旅馆的下榻信息时我心中那强烈的痛苦。他们住的是一家三流旅馆,这个细节让我相信了那些传言——他们缺钱,因此他们“珍视”我,需要我——需要能靠我赚来的每一分钱。我火速拿着报纸去找布鲁斯太太。她总是对每个身陷危难的人敞开心灵,伸出援手,她也总是真心同情我的危难。我们不可能知道敌人离的有多近。在我们睡觉时,他也许已经在门前来回踱了好几趟。如果我冒险出门,也许他此时正等着突袭我。我从没见过小姐的丈夫,因此我无法在陌生人里把他认出来。我们匆忙叫来一辆马车,我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起来,抱着孩子跟随布鲁斯太太再次逃亡。在无数次转角、过路口、再转角之后,马车停在了布鲁斯太太的朋友家门前。他们亲切地接待了我。布鲁斯太太迅速返回交代家里人要如何回应对我的一切问询。
很幸运,在那份晚报被烧之前我有机会查看了到达者名单。布鲁斯太太回家后不久,就有一些人要求见我。一个要见我,另一个要找我的女儿爱伦,还有一个说他带来一封我外婆的信,要求亲自转交。
他们被告知:“她以前住在这儿,但已经离开了。”
“多久前?”
“我不知道,先生。”
“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不知道,先生。”接着门就关上了。
这位声称我是其财产的道奇先生,最初是个在南方谋生的北方小贩。之后他成了一个商人,最终做了奴隶贩子。他成功被引介进入所谓的上流社会,之后娶了艾米莉·弗林特小姐。他和弗林特小姐的弟弟发生了口角,于是弟弟鞭打了他。这引起了家庭纠纷,因此他提出移居弗吉尼亚。弗林特医生没有给他留下任何财产,而妻儿还要靠他养,他自己的财路又有限。在这种情况下,很自然他要努力将我纳入囊中。
我有一个有色人种朋友,他从我的故乡来,我对他绝对信任。我请人找到他,告诉他道奇夫妇来到了纽约。我提议他去拜访他们,问问那些还在南方的朋友们过得怎么样,因为弗林特医生一家跟他们很熟。他觉得这么做没什么不合适的,就应了下来。他去了旅馆,敲了敲道奇先生的房门,开门的正是这位先生。他粗鲁地问:“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个城市?”
“晚报公布了您的抵达信息,先生,所以我来向道奇太太了解一下我家里那些朋友的情况,我觉得这没什么不妥的。”
“那个属于我妻子的黑人姑娘在哪儿?”
“什么姑娘,先生?”
“你知道得很清楚。我是指琳达,几年前从弗林特医生家逃跑的那个。我敢说你见过她,也知道她在哪儿。”
“是的,先生,我见过她,也知道她在哪儿。她在您找不到的地方,先生。”
“告诉我她在哪儿,或者把她带到我这儿,我会给她机会买下自己的自由。”
“我觉得这一点儿用都没,先生。我听她说过,她宁可流落天涯海角也不会为了自由给任何人付钱,因为她认为她有权获得自由。此外,即使她愿意,她也做不到,因为她把钱都花在孩子的教育上了。”
这让道奇先生非常生气,于是两人发生了争执。我的朋友不敢到我这儿来,但在那一天我收到了他的字条。我猜他们大冬天从南方到这儿可不是来休闲旅游的,现在看来他们此行的意图便非常明晰了。
布鲁斯太太来劝我在次日早晨离开这个城市。她说她家已经被监视了,因此他们有可能获得了和我有关的线索,但我拒绝接受她的建议。她以本应能够打动我的真诚和温柔恳求着我,但我处在痛恨而气馁的情绪中。我厌倦了为接踵而至的麻烦而逃亡。我已经逃了半辈子,这个追捕仿佛没有尽头。在这个大城市里,我坐在那儿,清白无辜,却不敢到任何一座教堂敬拜上帝。听到午后礼拜的钟声响起,我轻蔑地讽刺道:“传教士要拿出书来了,‘向俘虏们宣告自由,给被囚禁的人打开监狱大门’?或者他们会用书中的篇章布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被压迫的波兰人和匈牙利人能在这个城市中找到安全的避难所,约翰·米切尔可以自由地在市政大厅发表声明——他渴望“一个有丰富奴隶库存的种植园”。而我,一个受迫害的美国人,坐在那儿,不敢露面。上帝宽恕我在安息日让黑暗仇恨的思绪蔓延!圣经里说:“压迫使智者疯狂”,而我并非智者。
我得知道奇先生声称他的妻子从没签字放弃她对我孩子的所有权,如果他抓不到我,就会去抓他们。这是最让我心绪不宁的事情。本杰明和他的舅舅威廉在加利福尼亚,而我无辜的小女儿已经来和我共度假期了。我想到了我像她这么大时在奴隶制中的遭遇。当猎人想擒住年幼的她时,我的心便幻化为一颗虎狼之心。
亲爱的布鲁斯太太!我的顽固让她感到挫败,在她转身离开时我仿佛看到了她的表情。她发现自己的忠告没用,便送爱伦来恳求我。到了晚上10点,爱伦还没有回去,这位警惕的不知疲倦的朋友便焦虑起来。她乘马车来到我们这儿,还带来了一个装得满满的箱子好让我上路——她觉得这时我应该听得进劝了。我做出了让步,我早该这么做的。
第二天,我和宝宝顶着暴风雪再次启程前往新英格兰。我收到几封从那座不义之城寄来的用假名写给我的信。几天后,布鲁斯太太来信说新老爷还在找我,她打算出钱买下我,为这一迫害画上句号。我感激她的好意,但这法子不像预计的那么让人高兴。我接受的启蒙越多,就越难把自己看作一笔财产。给那些疯狂迫害我的人付钱,就好比夺走了围绕在我的苦难上的胜利光环。我写信给布鲁斯太太,向她致谢,并说把我从一个老爷卖到另一个老爷手里,这和奴隶制没什么区别。况且这么一大笔债很难轻易抵消,因此我宁愿去加利福尼亚找我弟弟。
布鲁斯太太背着我在纽约请了一位先生与道奇先生谈判。他提出如果道奇先生愿意卖掉我,并从此以后永远放弃对我和孩子们的一切所有权,他就当场支付300美元。这位自称是我老爷的人说,给这么值钱的仆人开出如此微薄的价码,他才不屑要这笔钱。那位先生回答说:“先生,您可以按您的心意行事。如果拒绝了这一提议,您以后必定什么都得不到。这个女人的朋友可以把她和孩子们送出国去。”
道奇先生得出“有胜于无”这个结论,于是他同意了。之后我收到一封布鲁斯太太寄来的短信:“我很高兴告诉你,为你赎身的钱已经付给道奇先生了。明天回家。我期待见到你和我可爱的宝宝。”
读着这几行字,我头晕目眩。旁边的一位先生说:“这是真的。我见过那张卖契。”“卖契”这个词给我一记当头棒喝!我最后还是被卖了!在纽约这座自由的城市,一个人被卖掉了!这张卖契仍记录在案,子孙后代从中会了解到在纽约女人是可供交易的商品,这是在19世纪末的基督教国家发生的事情。对试图评估美国文明进程的文物研究者而言,今后它也许会是一份有用的文献。我非常清楚这张纸的价值,虽然我热爱自由,却不愿看到它。我对帮我取得这张纸的慷慨的朋友无比感激,但我鄙视那些罪人,他们对压根儿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狮子大张口。
我曾反对买下自己的自由,但我必须承认,这件事办完后,我好像把疲惫不堪的肩上的重担卸了下来。乘车回家时,我不再害怕露脸儿看着路过的人们。如果能见到丹尼尔·道奇本人,我应该会很高兴。让他见见我并认识我,想到自己为了三百元就卖掉我,他会感伤自己的不幸处境吧。
到家时,女恩人一下抱住了我,我们泪流满面。过了一会儿她刚平复下来就说:“哦琳达,我太高兴了,一切都结束了!信里你好像说自己从一个老爷手上转给了另一个老爷,但我不是为了让你伺候而买下你的。即使你明天启程去加州,我也会这么做的。至少我心满意足地知道你以一个自由女性的身份离开了我。”
我的内心非常满足。我还记得小时候可怜的爸爸是如何试图买下我,而又是如何失望的。我希望现在他的灵魂能为我感到高兴。我还记得随后几年间善良的老外婆是如何为了买我而攒钱,以及她的计划是如何常常遭到挫败的。如果她现在能看着我和孩子们获得了自由,这位忠诚友爱的老人该多么雀跃啊!我亲人们的努力全都落空了,但上帝在陌生人当中安排了一位可赋予我这一长久期待的珍贵福祉的朋友。朋友!这是一个普通的、常被轻率使用的词。如同其他美好漂亮的东西一般,粗鲁对待会让它失去光泽。当我说布鲁斯太太是我的朋友时,这个词是神圣的。
外婆活到了分享我自由喜悦的那一天,但不久后我收到了一封黑色封条的信,她去了“邪恶不再使坏,劳苦之人得以安息的地方”。
时间飞逝,我收到一份从南方寄来的文件,内含菲利普舅舅的讣告。这是我知道的唯一一起把如此崇高的荣誉授予一个有色人种的案例。这是由他的一位朋友手书,其中有这样的话:“如今死亡将他击倒,他们称他为一个好人,一个有用的公民。然而对这个黑人来说,当世界已退出他的视野时,颂歌又有什么用呢?要在上帝的国度得到安息,不需要依靠人类的称颂。”他们称一个黑人为公民!在那个地区说出这样的话多不寻常啊!
读者,我的故事以自由告终,不同寻常的是,我也有了婚姻。我和孩子们如今自由了!我们从奴隶主和北方白人的掌控下获得了自由。尽管在我看来这说明不了什么,但对我个人而言这是巨大的进步。我的人生梦想还未实现,我还不能和孩子们环坐在自己家中。为了孩子我希望有个家。我留在我的朋友布鲁斯太太身边,这是上帝的安排。爱、责任和感恩也使我留在她的身边。她同情我等受压迫人群,并赋予我和孩子们以无价的自由,侍奉她是我的荣幸。
回忆身陷奴役的那段苦闷岁月是一件令我身心各方面都很煎熬的事情。如果可以,我乐意将其忘却。然而回忆之中并非全然没有安慰。在那愁云惨淡的往事中,有一块儿温暖的地方存放着我对善良的老外婆的记忆。它如同一片柔和蓬松的云朵,漂浮在黑暗汹涌的大海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