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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奴隶叙事:《女奴生平》及导读
1.4.31 第二十九章 准备逃跑
第二十九章 准备逃跑

当我言之凿凿地说我在那个缺光缺氧、无处伸展四肢的狭小暗洞里生活了将近7年时,我不指望读者们会信。但这是事实。对我而言,即使到了现在,也是个悲惨的事实,因为我的身体仍在遭受长久监禁的后遗症之苦,更不用说我的精神了。如今生活在纽约和波士顿的我的家庭成员可以证明我所言属实。

无数个夜晚,我都坐在仅能让我看到一颗闪烁的星星的窥望孔旁。在那儿,我听到巡逻和捕奴者相互交流擒获逃奴的经验,因此我非常清楚他们如果抓到我该有多高兴。

四季交替,年复一年,我偷窥着孩子们的脸庞,听着他们甜美的声音,心中一直渴望说出:“你们的妈妈在这儿。”有时候我仿佛觉得自从开始这段黑暗单调的生活起,时光业已飞逝。有时,我麻木,倦怠;有时,我又急躁地想知道这黑暗的日子何时能有尽头,何时我才能再次感受到阳光,呼吸到纯净的空气。

爱伦离开我们之后,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了。桑兹先生同意只要和菲利普舅舅一起,本尼可以随时去北方。我也迫切想去那儿照顾自己的孩子,尽力保护他们。另外,如果我在这个洞窟里再待下去,很有可能会被它吞没。因为那层薄薄的屋顶已经严重失修,菲利普舅舅不敢拿掉那些鹅卵石,唯恐别人会瞄到我。晚上下起暴风雨时,他们就在上面铺上垫子和地毯,这样早晨时看上去就像是把它们晾出来晒似的。然而光天化日把屋顶盖上就会引人注意了,所以我的衣服和床铺常被淋透,这时麻木的四肢上的疼痛就会加剧。我在脑海中勾画了种种逃跑方案,有时外婆来活门这儿跟我悄悄说话时,我会告诉她。这个好心肠的年迈的女人对逃奴怀有深切的同情。她太清楚被捕者会遭受怎样的酷刑了。她总会回忆起她最钟爱的聪明帅气的小儿子本杰明受了哪些苦。因此,只要我提到这个话题,她就会哀怨地说:“哦,别去想这个,孩子。你会伤了我的心的。”如今没有南茜姨妈来鼓励我了,但弟弟威廉和我的孩子不断在召唤着我去向北方。

现在我必须把故事倒回几个月之前。我已经讲过了,1月1日是贩奴日,还是新雇主租奴的日子。在这个对于自由人而言欢乐的节日里,如果按照心跳来计算时间,可怜的奴隶是在煎熬中度日如年。姨妈去世前的那个元旦,一个名叫范尼的朋友要被送上拍卖场出售以抵还她的老爷的债务。一整天我都想着她,到了晚上我焦急地询问她命运如何。他们告诉我,她被卖给了一个老爷,而她的四个小女儿则被卖给了相距甚远的另一个老爷。她从买主手里逃跑了,人们还没找到她。她的妈妈是我提到过的老阿吉。她住的那间小屋子是我外婆家的,和外婆的房子建在一块儿地上。她的住所被搜查了,还被监视着,那些巡逻近在咫尺,我不得不在洞窟里小心躲着。不管怎样他们躲过了捕奴者,但不久后本尼无意中看到了躲在老阿吉的棚屋里的范尼。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外婆,外婆告诫他绝对不要提起这事,并把可怕的后果解释给他听,而他也从未辜负这一信任。阿吉做梦也不会想到外婆知道她女儿的藏身之地,而这位老邻居佝偻的身形也承受着同样的焦虑与恐惧的重压。这个危险的秘密加深了这两位被迫害的老妇女对彼此的同情。

范尼和我就在彼此附近藏了好几周,但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一事实。我希望她能与我共享一个密室,因为我的密室看起来比她的安全许多。但我已经给外婆带来了这么多麻烦,不能再让她去承担更大的风险了。我变得越发不安。我在躯体疼痛和精神苦闷之中已经生活了很久。我总担心出现什么意外或阴谋,让奴隶制成功地将孩子从我身边夺走。这个担忧快把我逼疯了,因此我决定不顾一切前往北方。在这个节骨眼上,上帝向我开启了一条逃跑的意外之途。一天晚上,我的朋友彼得来了,请求与我谈谈。“你的机会来了,琳达,”他说,“我为你找到了一个去自由州的机会。你有两个星期的时间做决定。”这个消息好得简直不像真的。但是彼得说明了他的安排,还告诉我,万事俱备,就差我说出“我要走”这句话。我正要高兴地给他肯定回答却突然想到了本尼。我告诉他,这是个巨大的诱惑,但弗林特医生声称对我孩子有所有权,这让我非常担心,因此我不能撇下他自己走。彼得强烈反对,他说这么好的一个机会也许今后不会再出现了,而本尼是自由的,他们可以把他送到我那儿去,为了孩子们的幸福,我不该多犹豫一秒钟。我告诉他我会咨询菲利普舅舅。舅舅为这个计划感到高兴,吩咐我想尽一切办法也要走。他答应,只要他活着,我一到安全的地方,他就会将我儿子带到我那里或送去我身边。我决定走,但直至出发时间临近,也没想到该对外婆说什么才好。但舅舅认为如果我突然离开,她会更难以承受。“我会跟她讲道理的,”他说,“我会说服她这件事的必要性,不仅是为了你,也是为了她。在重担之下她已经快要垮了,你不可能对这个事实视而不见。”我没有对它视而不见。我知道我的藏匿对她来说是个恒久的焦虑来源。她年纪越大,就越担心会被发现。舅舅和她谈了谈,最终成功地说服她,我绝对有必要抓住这个意料之外的机会。

成为一个自由女人的前景几乎让我虚弱的身体无法承受。兴奋激励了我,同时也使我不知所措。我为行程以及儿子的随后而至繁忙地做着准备。我决定走之前与他会面,这样我就能给他一些提醒和建议,并告诉他我会在北方心急如焚地等着他。外婆尽可能频繁地偷偷上来与我悄声商议。她坚持让我一到自由州就给弗林特先生写封信,请求他将我卖给她。她说为了让我和孩子们不论在世界的哪个角落都是安全的,她可以牺牲自己的房子以及她在这个世界上拥有的一切。如果能活到知晓我们都安全的那一天,她死也安心。我向这位亲爱忠实的老知己承诺,我一到达就会给她写信,并会通过安全的途径让她能收到信。但我在心里已经决定,绝不会为了买下贪婪的奴隶主所谓的财产而动用到她一分辛苦钱。就算我愿意买下我业已拥有的这一权利,但一想到付出的代价却是让这个年迈的亲人在为将至的死亡而忧虑时被赶出家门,基本的人性也会阻止我接受这个慷慨的赠予。

我将乘船逃跑,但我不能再提及更具体的细节了。我准备就绪,但船却出乎意料地被扣留了几天。同时,镇上传来了一个叫詹姆士的逃奴被残忍谋杀的消息。这个不幸的年轻人的妈妈夏瑞娣是我们的老熟人。在对奴隶主邻居的描写中我已经讲过他死亡的惊人细节。一直对逃奴惶恐敏感的外婆被吓坏了。她感觉如果我不中止这个计划,相似的命运一定也在等着我。她哭泣着,呻吟着,恳求我不要走。她过分的担心多多少少是能传染的,我的心灵也抵抗不住她极度的苦恼。我悲伤地失望了,答应放弃这个计划。

彼得获悉这件事后,既失望又焦急。他说,按照以往的经验来判断,等到这种可以让我浪费的机会再出现时恐怕就要过很久了。我告诉他这个机会不见得要浪费掉。我有个朋友藏在附近,她可以使用原本提供给我的位置。我跟他讲了可怜的范尼。这位心地善良的高贵的朋友,不论身陷危难的人肤色是黑是白,他都不会背弃他们。他表示准备好了要帮助她。当阿吉发现我们知道她的秘密时,她大吃一惊。她很高兴范尼能有这样的机会,大家为她第二天晚上上船做好了安排。他们都以为我在北方待了很久了,因此办事过程中没有提到我的名字。在指定时间范尼被带上了船,她窝藏在一个很小的船舱中。这个位置是以足够支付去趟英国的价钱买下的。当人们计划前往美丽而古老的英国时,他们会停下来算算自己是否支付得起这一消遣。但在与逃奴讨价还价时,战栗的受害者心甘情愿地说:“把我的一切都拿走吧,只要别出卖我!”

次日早晨,我透过窥视孔偷看到天色阴沉昏暗。晚上,我得到消息,刮得是顶头风,因此船没能上路。我为范尼感到异常焦急,也为在我的鼓动下承担了这一巨大风险的彼得而担心。第二天,天气和风向还是那样。他们把可怜的范尼带上船时,她已经吓了个半死,我很容易就想象到她有多痛苦。外婆常常来到我的洞窟里,说她多感激我没走。第三天早晨,她轻叩活门,让我下到储藏室来。这个可怜的受害者在苦恼的重压之下已经崩溃了。如今她变得极度敏感。我发现她处在一种紧张兴奋的状态,但我没有意识到她忘了像往常那样把身后的门锁上。她为船只的滞留感到非常焦虑。她担心一切都要穿帮了,到时范尼、彼得和我都会被折磨到死,而菲利普也会被彻底毁掉,她的房子也会被夷为平地。可怜的彼得!如果他想帮助我的一番好意为他招来如同最近可怜的詹姆士那般可怕的死亡的话,这对我们所有人而言是多么可怕啊!啊,这个念头很熟悉,它让我心如刀割。我试着压抑自己的焦虑,并安慰她。她提到了南茜姨妈——她最近才埋葬了的那个亲爱的女儿,接着她便失去了控制。当她站在那儿哭得浑身颤抖时,走廊处传来一个声音:“你在哪儿,玛撒阿姨?”外婆惊呆了,慌乱中她没顾及我就开了门。珍妮走了进来,这是我藏在白人女恩主家时试图进入我房间的那个不怀好意的女仆。“我在到处找你呢,玛撒阿姨,”她说。“我家太太让你给她送些点心。”我躲在一个可以将我完全挡住的木桶后面,但我觉得珍妮正直视着这个地方,我的心在狂跳。外婆立刻意识到她做错了什么,便快速走出去和珍妮去数饼干,并把门锁上了。几分钟后她回到我这儿,一副全然绝望的样子。“可怜的孩子!”她叫道,“我的粗心毁了你啊。船还没走,快快准备好,跟范尼一起走吧。我现在不会再说一句反对的话了。谁都说不准今天会发生什么。”

她叫来了菲利普舅舅,他同意她妈妈的想法,认为珍妮会在24小时之内通知弗林特医生。他建议如果可能的话让到我船上去。如果不行,我最好一动不动待在密室里,除非他们把房子拆了,否则不可能找到我。他说他不便在此事上有所行动,因为这会立刻引起怀疑,但他答应会和彼得沟通。我已经够拖累他了,因此我不愿再对他有所要求。尽管我的优柔寡断惹怒了彼得,但他天性宽容,立刻就说他愿意尽全力帮助我,相信这次我会证明自己是个坚强的女性。

他立刻赶往码头,并发现风向已改,船已经慢慢开走了。他以紧急状况为借口给了2个雇佣水手每人1美元去追那艘船。他比那2个水手肤色要浅些,当船长看到他们匆匆追来时,还以为是警官要来抓藏在他船上的逃奴。他们加快航速,但小船已经逼近了他们,精力充沛的彼得跳到了船上。

船长立刻认出了他。彼得让他到下面去,跟他谈谈他给的那笔不义之财。当他说出此行的目的时,船长回答:“为什么,那个女人已经在这儿了。我已经把她安置在不管是你还是那些恶棍都很难找到的地方了。”

“但我想带来的是另外一个女人,”彼得说,“她也很惨,如果你停下来捎上她,任何合理的价钱我都能出。”

“她叫什么?”船长问道。

“琳达。”他回答。

“这是已经在这儿的那个女人的名字,”船长说,“天啊!我猜你打算要出卖我。”

“哦!”彼得惊呼,“上帝明察,我不会伤你毫发,我太感激你了。但真有一个女人身处极其危险的境地。请发发善心,停下来捎上她吧!”

过了一会儿,他们达成了谅解。范尼做梦也没想到我就在附近。她虽然称自己姓约翰逊,但她假冒了我的名字。“琳达是个常见的名字,”彼得说,“我要带来的这个女人叫琳达·布伦特。”

船长同意在某个地方等到晚上,并因这次滞留赚了一大笔钱。

当然,对全部人而言,这都是令人忧心的一天。但我们推断,如果珍妮看到我了,她不会傻到让她的太太知道这件事,不然她可能直到晚上也找不到机会见弗林特医生,我非常清楚那个家庭的规矩。后来我想她并没有看到我,因为那件事没了后续。而她是那种为了30块美元愿意立刻出卖受苦同胞的卑鄙之人。

一到黄昏,我就为上船做好了一切准备。我决定趁这空当和儿子待一会儿。虽然我和他生活在同一屋檐下,身体状况好时每天会坐在窥视孔旁边看着他,但我已经7年没跟他说过话了。我不敢冒险走出储藏室,因此他们把他带到避开走廊大门的一个地方,把我俩锁在了一起。我们一起聊天,哭了一会儿,他说:“妈妈,我很高兴你要走了。我希望我能跟你一起走。我知道你在这儿,我很害怕他们会来抓你!”

我非常吃惊,问他是怎么发现的。

他回答:“爱伦还没走时,有一天我站在屋檐下,听到有人在上面的小木屋里咳嗽。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那就是你,我就是这么想的。我很想爱伦。她离开前的那天晚上外婆把她送回房间,我听到她可能是在走之前去见你了,因为我听见外婆悄悄跟她说,‘这就去睡吧,记得绝不要说出去!’”

我问他是否跟妹妹提起过这一猜疑。他说从来没有,但自从他听到咳嗽声之后,如果他看到她和其他孩子在房子的这一边玩耍,他就会哄她到另一边去,因为他害怕他们也会听到我咳嗽。他说他非常密切的监视着弗林特医生,一看到他跟治安官或是巡逻讲话,他就会告诉外婆。这时我回忆起当人们在房子的这一边时我曾看到过他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那时我也曾困惑地猜测他这种行为的动机是什么。对一个12岁的男孩来说,这等审慎显得很特别。但被谜团、欺诈和危险包围的奴隶们,很早就学会保持疑心和警惕,过早变得谨慎狡猾。他从没问过外婆或菲利普舅舅一个问题,而我也常听到其他孩子说到我在北方时,他会随声附和。

我告诉他,如今我真的要去自由州了,如果他是个诚实的乖孩子,是亲爱的老外婆的好孩子,上帝会保佑他,并把他带到我身边,这样我们和爱伦就能在一起生活了。他告诉我外婆已经一整天什么都没吃了。话音未落,门开了,外婆拿着一小包钱走了进来,让我带上。我求她留下一部分,起码用来支付把本尼送到北方的开销。但她泪如雨下,坚持让我把全部都带走。“在一群陌生人中间,你可能会生病,”她说,“他们会把你送到救济院去等死。”啊,这个好外婆!

我最后一次爬进我的藏身处。这一派萧条景象不再令我心寒,因为我的心中燃起了希望的光芒。然而,即使前方有诱人的自由前景在等着我,我仍因要永远离开这个老家园而悲伤。在这儿,亲爱的老外婆长久地守护着我;在这儿,我曾做过年幼的初恋之梦;在这儿,一切都消散后,孩子们紧密地环绕在我荒凉的心四周。到了离开的时间,我又来到储藏室。外婆和本尼在那儿。她拉着我的手说:“琳达,我们来祷告。”我们一起跪下,孩子靠在我胸前,我的另一只胳膊搂着将要永远告别的亲爱的忠诚的老朋友。我在其他场合没再听到过如此诚挚地乞求仁慈和保护的祷告。这令我心灵振作,激励我笃信上帝。

彼得再次在街上等我。不久后我就来到了他身边,我身体虚弱,但意志坚强。尽管我有预感永远都不会再看到这个老地方了,但我却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