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南茜姨妈
上文已经提到过我的好姨妈,她是弗林特医生家的奴隶。在我遭受他无耻的迫害时,她一直在保护我。姨妈20岁时结了婚,这是奴隶可以结婚的年龄。她得到了老爷太太的许可,一位牧师主持了他们的婚礼,但这只是一个不具法律效力的形式而已,老爷或太太随时都能废除它。她一直睡在靠近太太房门入口的地板上,以便随时为她效劳。她结婚时,他们准许她使用外屋的一个小房间。她的妈妈和丈夫把那个房间布置了一下。她的丈夫是个水手,不出海时可以在那儿睡。然而就在新婚之夜,新娘就被要求睡在门口地板的老位置上。
那时弗林特太太还没有孩子,但她准备要做妈妈了,如果半夜她想喝口水,却没有奴隶为她奉上,她该怎么办呢?因此姨妈得睡在她的门边,直到一天半夜她生下了一个早产儿,才不得不离开那里。两周后她就被要求回到门口地板上睡觉,因为弗林特太太的小孩需要照顾。她不分寒暑坚守着自己的岗位,连续生下6个早产儿,在此期间她一直都是弗林特太太的孩子的夜间保姆。最后,由于终日劳累,晚上又被剥夺睡眠,她的身体彻底垮了。弗林特先生诊断她不可能生出能活下来的婴儿了。由于担心如此有价值的奴隶死掉,他们允许她睡在外屋自己的小房间里,家中有病人时例外。她之后又生下了两个孱弱的婴儿,一个几天后就夭折了,另一个也只撑了四周。我记得很清楚她抱着最后一个死去的婴儿时脸上隐忍的悲哀。“我希望他能活下来,”她说,“我的孩子一个都没活下来,这不是上帝的旨意。我会努力尽职尽责,好在天堂与他们的小灵魂相见。”
南茜姨妈是弗林特医生家的管家和女佣。实际上,她各种家务都干。没有她,一切都无法正常运转。她是我妈妈的双胞姐妹,力所能及之处,她当起了我们这几个孤儿的妈妈。我在老主子家时一直和她一起睡,我们的感情非常好。朋友们试图打消我逃跑的念头时,她却一直鼓励我。当他们觉得我没有机会逃跑,最好回去请求老爷原谅时,她捎信儿给我让我永不屈服。她说如果我坚持下去,也许能为孩子们争取到自由。即使在行动中毁灭,也比让他们遭受了我受的这种迫害要好。自从我被关进暗无天日的阁楼之后,只要一有机会,她就溜过来向我透露消息,说些鼓励的话。我常常跪下来透过裂缝倾听她的抚慰细语!“我老了,活不了多久了,”她常说,“如果能看着你和孩子们自由,我死也瞑目。你必须向上帝祈祷,琳达,就像我为你祈祷那样,这样他将会引导你走出这片黑暗。”我请求她不要为我担心,一切苦难迟早都会结束,不管我身披枷锁抑或自由,我会永远记得她,她是我人生的慰藉,是我的知己。她的话总是给我力量。不只是我,全家人都信赖她的判断,受到她的建议的指导。
外婆被唤到最后一个女儿的病榻边时,我已经在密室中藏了6年。她病得很重,他们说她要死了。外婆已经有几年没有踏进弗林特先生家一步了。他们待她凶狠,而如今她一点儿都没考虑这些。能得到许可在临终前看看她,她为此而感激。她们一直全心全意对待彼此,如今她们四目相对,渴望谈谈压在她们心上的那个秘密。姨妈是被瘫痪击垮的。她只撑了两天,临死那天她丧失了语言能力。在她还能讲话时,她告诉外婆,如果她说不出话了,千万不要难过。到时她会试着把手举起来,让她知道自己一切都好。看到这位临死的女人试着对跪在旁边的年迈的母亲微笑,连铁石心肠的医生都为之动容。他说她一直是个忠诚的仆人,他们再也找不到能替代她的人时,有那么一刹那,他的眼睛湿润了。弗林特太太来到她的床边,非常震惊。外婆独自守着逝去的人,这时医生带着他的小儿子进来了,这个男孩一直是南茜姨妈的小宝贝,他对她非常依恋。“玛撒,”他说,“南茜阿姨生前很爱这个孩子,他去你家的话我希望你能看在南茜的份儿上对他好一点。”她回答说:“你的妻子是我的养女,弗林特医生,她是我可怜的南茜的养姐妹。如果你以为我对她的孩子除了善意还怀有其他感情的话,那你就太不了解我了。”
“我希望我们能忘记过去,不再去想它,”他说,“琳达可以回来接任她姨妈的职位。她对我们具有很大价值,比任何一笔为她赎身的钱都珍贵。我也是为你考虑才这么想的,玛撒。如今南茜离开你了,她会成为你晚年的一大慰藉。”
他知道自己在发起感情攻势。外婆泣不成声地说:“不是我把琳达赶走的。我的孙子们都走了,我的9个孩子只剩下了1个。上帝帮帮我吧!”
我对这位亲人的离去有着无以言表的悲伤。我知道她是被慢性谋杀的。而且我感到,我惹出来的麻烦加速了这一进程。得知她生病后,我经常仔细听他们从大宅子里捎来的信儿。一想到不能去看她,我就无比痛苦。最后,菲利普舅舅回到家时,我听到有人问:“她怎么样了?”他回答:“她死了。”密室仿佛天旋地转,接着我便不省人事了。我睁开眼时,看到菲利普舅舅俯视着我。我没必要再问任何问题了。他轻声说:“琳达,她平静地走了。”我哭不出来。我呆滞的眼神吓到了他。“别这么盯着,”他说,“别再为可怜的妈妈增添烦恼了。你难道不知道她要承受多少事情吗?我们应该尽力安慰她。”啊,对啊,那个圣洁的老外婆,她73年的人生都在忍受一个奴隶母亲的风雨飘摇。她的确需要安慰!
她的可怜的养姐妹没有子嗣,这是弗林特太太造成的,但她明显毫无悔意。她的自私已达了残忍程度,她长年对南希姨妈施加不间断、无回报的劳动,还剥夺她的休息时间,这毁掉了她的身体,而如今弗林特太太却感伤起来。我猜,她认为如果这具被榨干了的老迈的仆人的尸体能葬在她的脚下,这将会是一幅奴隶主和奴隶主仆情深的美好画卷。她叫来牧师,问道如果将南茜阿姨葬在医生家的墓地,他是否会反对。没有一个黑人能获准葬在白人的墓园。那位牧师也知道我们家所有往生的人都长眠于奴隶墓地。因此他回答道:“按您的意思办,我没任何异议,但或许南茜阿姨的妈妈有权决定她该葬在哪儿。”
弗林特太太从没想过奴隶也是有感情的。被问到这件事时,外婆立刻说她希望南茜能和家族其他成员安息在一起,以后她的遗体也会埋在那儿。虽然弗林特太太说南茜不能与她葬在一起令她很痛苦,但她仍优雅地答应了这个要求。她还应该增加一些感人的哀婉,“她曾经在我身边睡了那么久——在门口的地上。”
菲利普舅舅提出用自己的钱为姐姐下葬的请求得到了许可。奴隶主们总是对奴隶和奴隶亲人们的这一要求大大开恩。她于安息日下葬,弗林特太太的牧师主持了葬礼。很多黑人出席了葬礼,其中有自由人也有奴隶,几个一直与我们家有着友好往来的白人也到场了。队伍中有弗林特医生的马车。当遗体被放置在简陋的安息之地时,太太掉了一滴眼泪就回到了马车里,她也许认为自己已高雅地履行了职责。
奴隶们都认为这是一个极其盛大的葬礼。路过此地的北方游客们或许会把人们对这位卑微死者的尊重形容为“奴隶制度”的美好特色,或是主仆感情的感人佐证。而好心肠的弗林特太太用手绢擦拭眼睛时则又印证了这个佐证,但我们却能讲述一个不同的故事。我们能给出写满了不公和苦难的篇章,如果他们有良心同情黑人,便会被这一篇章触动。我们可以告诉他们,贫苦的奴隶老妈妈如何年复一年地劳作,就为能赚够800元美金为儿子菲利普买下对自己工资的拥有权;而这位菲利普是如何支付了葬礼的开销,而他们却认为葬礼要归功于奴隶主。我们还能告诉他们,一个被迫害的可怜的年轻人如果胆敢出来看看她离世的亲人,就会遭到他们的迫害。为了逃避折磨,她在活死人墓里被关了好多年。
我坐在窥视孔旁边等待家人从墓地回来时,想到了这一切,甚至想得更多。时而哭泣,时而睡了过去,还做了有关死者与生者的奇怪的梦。
目睹外婆的丧女之痛,我很难过。她一直顽强承受着一切,如今与往常一样,是宗教信仰在支撑着她。但是她暗淡的生活变得更加无光,衰老与烦恼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她找我时会敲活门的各个地方,每个地方有不同的含义。如今她比从前来得频繁了。跟我谈起她死去的女儿时,眼泪顺着满是沟壑的脸颊流下来。我尽全力表达了所有的安慰。然而悲哀的是,我不能帮助她,反倒是她长久焦虑和苦恼的源泉。这个可怜的年迈的脊梁担起了肩上的担子。它在其之下弯曲,却不曾折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