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孩子们的新归宿
弗林特太太表示要告诉桑兹太太谁是我孩子的父亲,她还要告诉她我是个多么狡猾的恶魔,给她家惹了很大的麻烦。她确定,桑兹先生在北方时,我乔装打扮后跟踪着他还说服威廉逃跑。她有理由接受这一观点,因为我时不时从北方写信回来,并且落款是不同的地方。正如我预料的那样,许多信都落到了弗林特医生手中。因此他可能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即我常常四处游走。他认为最终能通过我的孩子们发现我的踪迹,因此他严密地监视着他们。
一个意料之外的新考验在等待着我。一天,桑兹先生和妻子在街上遇到了本尼。那位小姐很喜欢他,叫道:“多漂亮的小黑人!他是谁家的?”
本尼没有回答。她叫他黑人,所以他生着那位陌生小姐的气回到家里。几天后,桑兹先生前来拜访外婆,说希望她能把孩子带到他家里。他说他已经把自己和孩子们的关系告诉了妻子,还跟她说他们没了妈妈,因此她想见见他们。
他走后,外婆来问我怎么办。这个问题真具有嘲讽意味。我能怎么办?他们是桑兹先生的奴隶,他们的妈妈也是个奴隶,并且他宣称她已经死了。也许他认为我真的死了。我既痛苦又疑惑,做不了任何决定,接着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孩子被带走了。
桑兹的妹妹从伊利诺斯州来陪她。这位小姐没有自己的孩子,她非常喜欢爱伦,于是提出要收养她,把她当女儿养大。桑兹太太想留下本杰明。外婆告诉我这件事时我几乎忍无可忍。我为了孩子们的自由受了这么多苦,难道这就是我的回报?没错,这一前途看似光明,但我太了解奴隶主们有多轻视这种“亲缘关系”。一旦出现经济危机,或者轻松省下的钱不能令新太太满足,她还想得到更多钱,他们就会把我的孩子当作融资的捷径。哦,奴隶制!我对此一点信任都没有。除非孩子们的自由能受到各种正式法律手续的保护,否则我将永不安宁。
我太骄傲了,不愿为了自己的利益请桑兹先生做什么,但我愿意为孩子们做一个乞求者。我决定提醒他向我做过的承诺,并且全然信任他的品格会履行这一承诺。我说服外婆去找他,告诉他我没死,并且诚挚地乞求他信守对我做出的承诺;告诉他我听说了最近有关孩子的提议,感到很难接受,他曾答应要解放他们,履行誓言的时候到了。我知道这么做有泄露我就在附近的危险,但一个母亲为了孩子还有什么是不能做的呢?他收到消息大吃一惊,说道:“孩子们是自由的。我从没打算将他们认作奴隶。琳达可以决定他们的命运。在我看来,最好把他们送到北方去。我认为他们在这儿并不安全。弗林特医生扬言他仍掌控着他们。他说他们是他女儿的财产。由于他们被卖时,她还不到年龄,因此那个合同是不具备法律效力的。”
就这样,在我为他们承受了这一切之后,可怜的孩子却腹背受敌,被夹在旧老爷和新老爷之间!而我却爱莫能助。我没有可以使用的法律武器。桑兹先生提议,爱伦应该暂时去他在布鲁克林长岛的亲戚家。他们答应会好好照顾她,并送她上学。我同意了,因为这是我能为她做出的最好安排。当然,这是由外婆来进行协商的,桑兹太太不知道这件事情的办理过程中还有其他人的参与。她提出,他们应该带着爱伦一起去华盛顿并养育她,直到遇到把她和朋友们送去布鲁克林的好时机。她有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儿。保姆抱着她经过时,我瞥见过一次。女奴的孩子要照顾她生来自由的妹妹,我想到这一点就不悦,但没有选择了。他们为爱伦的旅程做好了准备。哦,要送她走,这对我来说是多么大的考验。她那么小,那么孤苦无依,却要身处陌生人当中!没有母爱为她遮蔽人生的风雨,她几乎对母亲毫无记忆!我怀疑,她和本尼是否会像孩子对妈妈那样对我怀有亲情。我想到,也许我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女儿了,因此我有一股强烈的冲动,希望她临走前能看我一眼,把我的样子留在记忆里。把她带到鸽子笼在我看来太残酷了。虽然她没有见过母亲被逼进的窘迫藏身之地,但光是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个奴隶就已经足够让她小小的心灵感到悲哀了。我恳求他们,让我和女儿在宽敞的房间里度过最后一晚。他们认为我疯了,居然敢把这么重大的秘密泄露给一个小孩子。我告诉他们,我观察过她的品性,因此我敢肯定她不会背叛我,我下定决心要见面,如果他们不帮我,我就自己采取行动。他们抗议这一轻率之举,但发现不能改变我的初衷之后,他们就屈服了。舅舅在大门口把风,我从活门溜到储藏室,经过走廊来到楼上我从前的房间。我已经5年没有看过这个房间了,记忆奔涌而来!太太把我逐出家门时,我躲在这儿;在这儿,老暴君嘲讽、羞辱、诅咒我;在这儿,孩子第一次躺在我的怀里;在这儿,我满怀日渐深厚却悲伤的感情照顾他们;在这儿,我曾满心苦闷跪倒在地,乞求上帝原谅我的罪过。过去的回忆栩栩如生!经历了这场阴郁且旷日持久的间隔,我站在这儿,身心俱残!
沉思之中,我听到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门开了,菲利普舅舅牵着爱伦进来了。我抱住她,说:“爱伦,亲爱的孩子,我是你妈妈。”她往后缩了一下,望着我。接着,她面带甜美的自信,贴上我的脸颊,我将她拥入凄凉已久的怀中。是她先说话的。她抬起头,好奇地问道:“你真是我妈妈?”我告诉她是的,在她见不到我的这段时间,我仍深深地爱着她,现在她要走了,我想见见她,跟她说说话,这样她就会记得我了。她声音哽咽着说:“我很高兴你能来看我,但以前你为什么都不来呢?本尼和我那么想见你!他记得你,有时会跟我说起你。弗林特医生去接你时,你为什么不回家呢?”
我回答道:“亲爱的,以前我不能来。但现在既然我跟你在一起了,告诉我,你想走吗?”“我不知道,”她哭着说,“外婆说我不能哭,我要去一个好地方了,在那儿我可以学习读书写字,慢慢的我就可以给你写信了。但我没有本尼、外婆、菲利普舅舅,没一个人爱我了。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去?哦,去吧,亲爱的妈妈!”
我告诉她我现在不能走,但总有一天我会去找她的。到时她、本尼和我就能生活在一起,过幸福的日子。她想跑去喊本尼来看我。我告诉她,不久后,他和菲利普舅舅就会去北方,在他走之前我会见他的。我问她是否愿意让我整夜都留在这儿和她一起睡。“哦,是的,”她回答。然后,她看着舅舅,恳求道:“我能留下来吗?求求你了,舅舅!她是我的亲妈妈。”他摸着她的头严肃地说,“爱伦,你答应过外婆永远不会把这个秘密讲出去。你一旦向任何人提到这件事,他们就会让你再也见不到外婆,你妈妈也永远不能去布鲁克林了。”“舅舅,我绝不会说的。”她回答。他说她可以留下来陪我。他走了之后,我抱住她,告诉她因为我是个奴隶所以她绝不能跟别人说见到过我。我教导她要做个好孩子,去了那里之后要努力讨大家欢心,上帝会让她交到朋友的。我告诉她要祷告,记得要一直为她可怜的妈妈祷告,这样上帝就会恩准我们再见了。她哭了,但我没有劝她。也许她不会再有在母亲怀中淌泪的机会。一整夜她都依偎在我怀中,而我则毫无睡意。这一刻太珍贵了,我不忍浪费分秒。有一会儿我以为她睡着了,就轻轻地亲她的额头,她说:“我没睡,亲爱的妈妈。”
拂晓前,他们来把我带回洞窟中。我把窗帘拉到一边,最后看了一眼我的孩子。月光洒在她的脸上,我俯向她,一如几年前我出逃那晚的情形。我紧紧把她贴在我悸动的心上。泪水顺着她的脸庞滑下,她稚嫩的眼中本不该流出悲痛的泪水。她向我吻别,在我耳边轻声说:“妈妈,我永远不会说出去的。”她后来的确是这么做的。
我回到洞窟里,扑倒在床铺上,独自在黑暗中哭了起来。我的心都要裂开了。爱伦将要起程,我听到邻居和朋友们对她说:“再见,爱伦。我希望你可怜的妈妈会找到你。见到她你该多开心啊!”她答道:“是啊,夫人。”他们绝没有想到她幼小心灵中深埋着一个沉重的秘密。她是个充满感情的孩子,但天生内向,和她爱的人在一起时会好一些,因此我相信她会保守住我的秘密。我听到大门在她身后关了起来,这种感觉只有一个奴隶母亲才能体会。一整天我都满腹愁绪。有时我担心,她去伊利诺斯由桑兹太太的妹妹收养,但我却没有完全放弃对她的抚养权,这样做是不是太自私了。亲身做过奴隶,这注定我对奴隶制持反抗姿态。我担心会出现意外导致她被送回来。我确定,我应该去纽约。那时我就可以照顾她,某种程度上也能保护她。
爱伦走之前,弗林特医生一家对此安排一无所知。之后这个消息令他们大为不悦。弗林特太太为了询问这件事还拜访了桑兹太太的妹妹。得知桑兹先生承认了和那些“小黑鬼”的关系,弗林特太太就在这件事上大做文章,说这种行为真是体现了他对妻子和对自己品格的尊重。至于爱伦被送走这件事,她宣称这跟他到她家客厅中拿走一个家具一样,是盗窃。她说她的女儿还没到签署卖契的年纪,因此那些孩子还是她的财产。等她到了年龄,或是结婚了,不管在哪儿找到了他们,她都会带走他们的。
艾米莉·弗林特小姐——也就是把我作为遗产继承下来的那个小姑娘如今16岁了。她的妈妈认为,她或她未来的丈夫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偷走我的孩子。但她不理解为什么有人买了自己的孩子之后,正如桑兹先生所为,还能在上流社会抬起头来。弗林特先生没说什么。也许他认为如果保持缄默,本尼被送走的可能性就会小一点。我从加拿大寄来的一封信落到了他的手里,因此如今他也很少提及我了。这一现状使我能频繁溜到储藏室里舒展直立,自由地活动一下手脚。
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几个月过去了都没有爱伦的消息。我以外婆的名义给布鲁克林写了封信,询问她是否抵达。回信说还没有。我又给华盛顿寄了封信,也没有任何回应。那儿有个人应当对孩子家里的亲人的焦虑寄以同情,然而他与我建立起的关联如此轻易就断掉了,像垃圾一样丢弃在一旁。他曾经对这个贫苦无助的女奴是多么巧言令色言辞关切啊!我对他完全信任!而如今疑虑占据了我的脑海。我的孩子死了吗,还是他们骗我,把她卖了?
如果把诸位国会议员的私密记忆出版成书的话,许多秘密就会浮出水面。我曾经见过一位国会议员写给一个奴隶的信,那个奴隶为他生了6个孩子。他在信中要求她,在他返家之前把孩子们带离宅子,因为他会与几个朋友一道回来。那个女人不认字,因此不得不请另一个人帮她看这封信。这位绅士其实并不在意这些黑皮肤孩子的存在,他只是担心朋友们会从他们的样貌中看到他的影子。
6个月后,外婆收到一封从布鲁克林寄来的信。信是由那一家的一位年轻小姐写来的,她说爱伦刚刚抵达。其中有一条爱伦的寄言:“我按照你的要求做,日日夜夜为你祈祷。”我知道这句话是写给我的,它如同甘蜜滋润了我的心灵。写信人在结尾时说:“爱伦是个很好的小姑娘,我们希望她能和我们在一起。我的表哥桑兹先生把她给我做我的小女佣。我会送她上学,并且希望有一天她能亲自给您写信。”这封信令我迷茫困惑。孩子的父亲仅仅是把她安置在那儿直到她长大后可以自力更生?还是他把她当作一笔财产给了表妹呢?如果后面这一猜测正确,他的表妹有可能随时回到南方,并把爱伦作为奴隶持有。我们也许被人龌龊的做了手脚,我尽量不去想这个令人痛苦的念头。我告诉自己“正义自在人心”。之后我长叹一声,又想到人们心中所有的自然情感在奴隶制里是怎么被扭曲的。看着无忧无虑的儿子,我感到悲伤。他认为自己是自由的。如果他再被铐上奴隶制的枷锁,我将无法承受。我多么希望他能逃脱这一魔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