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仍处牢笼
又到了春天,透过猫眼,我享受到一小块儿绿意。我问自己,我还要这样度过多少个冬夏。我渴望呼吸充足的新鲜空气,伸伸僵硬的四肢,有足够的空间站直,并再次体会站在大地上的感觉。我的亲人们不断为我寻找出逃的机会,但没有一个办法切实可行,甚至连保证安全都谈不上。酷暑又至,单薄屋顶上的松脂熔化,滴在我的头上。
一个个漫长的夜晚,我因空气稀薄无法入睡,连翻身儿的地儿都没有。这只有一个好处,因为空气憋闷,连蚊子都不肯屈尊飞到这里。我对弗林特医生充满了憎恨,不管是活着还是在往生后的另一个世界,一定要让他体验一季我所经历过的这些个夏天,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其他更恶毒的惩罚。但法律准许他在外面享受新鲜空气,而全然无辜的我,为了逃避法律赋予他的对我施暴的权利,只能被囚禁在这儿!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我活了下来。一次又一次,我都认为自己不久后就要死了。但我却看到了又一年秋天落叶随风飘落,又感受到再一年冬天的到来。夏天,连骇人的电闪雷鸣和暴风雨都是合人心意的。雨水穿透屋顶灌进来,我便从床铺上爬起来,好让雨水给床铺下滚烫的木板降降温。夏末,暴风雨有时会把我的衣服彻底淋透,降温时就会很不舒服。遇到中雨,我就在缝隙间塞上棉絮躲雨。
尽管条件非常艰苦,但与我偷窥到的户外的一些事情相比,我还是对自己悲惨的藏身之地感到庆幸的。一天我看到一个奴隶喃喃自语经过我家大门:“那是他的孩子,他愿意的话甚至可以杀了他。”外婆给我讲了那个女人的故事。那天她家太太第一次看到了她的孩子,从那张白皙的脸的轮廓中她看到了她丈夫的样子。她把那个女奴和她的孩子扫地出门,并不准她再回来。那个奴隶去找老爷,告诉了他事情的经过。他答应去跟太太谈谈,平息这件事。结果第二天她和孩子就被卖给了一个乔治亚州的奴隶贩子。
还有一次,我看到两个男人在追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发疯般地跑着。她是个奴隶,是太太孩子的奶妈。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顶撞,太太下令要把她脱光了鞭打。为了躲避蹂躏和折磨,她跑到河边跳了下去,以死亡结束了自己的过错。
密西西比州的布朗参议员不可能不知道此类事件,因为在南部的每个州这都是常有的事儿。但他仍站在美国国会,宣称奴隶制“在道德、社会和政治层面都是一个莫大的恩宠,是对奴隶主的恩宠,也是对奴隶的恩宠!”
第二年冬天,我受了比第一年冬天更多的苦。由于缺乏运动,我的四肢失去了知觉,遇到寒气总是抽筋。我冷得头痛欲裂,脸和舌头都僵了,接着我便丧失了语言能力。那种情况下当然不可能去请医生。弟弟威廉为我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菲利普舅舅也体贴地照顾着我。可怜的外婆爬上爬下,询问是否有复原的迹象。他们把凉水泼我在脸上,我才清醒过来。醒来后发现自己靠在弟弟的胳膊上,他泪流满面低头望着我。后来他告诉我他以为我要死了,因为我已经不省人事了16个小时。接着我开始发疯,差点儿就把自己和朋友们都出卖了。为了以防万一,他们下药让我昏了过去。我身心俱疲,在床上躺了六周。如何为我取得医嘱成了一个问题。最后威廉拜访了一位自然疗法的郎中,把我的病痛形容在自己身上。他带回来了些草药、根茎和药膏。郎中特意吩咐他擦药膏时要在火边,但我在小洞窟里怎么生火呢?我试着用炉子里的木炭,但没有出烟口,我差点儿被熏死。随后他们把已经被点燃的煤装在一个铁质平底锅里,锅下放上砖头。我太虚弱了,并且太久没有享受过火炉的温暖,竟为了几块儿煤而痛哭流涕起来。我觉得那些药发挥了点儿作用,但我恢复得很慢。我日复一日躺在那儿时,满脑子都是负面的想法。尽管这个小房间不见天日,但作为救了孩子而付出的代价,我试着对它心生感恩,甚至试着去爱它。有时我会想,上帝是个慈悲为怀的父,他会看在我受苦的份儿上而原谅我的罪过。有时我又会觉得那个神圣的统治中并没有正义或仁慈。我追问奴隶制这一祸根为何会存在,为何我从少年时代开始就遭受这么多迫害和不公。这些问题成了一个谜,直至今天我都没有想通,我觉得我永远都想不通。
在我生病期间,由于重重负累、操心和劳苦,外婆也垮了。她一直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也是我孩子们的妈妈,担心失去她是我经历过的最痛心的考验。哦,我多么诚心地祈祷她能康复!她悉心照顾了我那么久,而我现在却不能护理她,这多令人痛苦!
一天,一个小孩的尖叫让我紧张地用尽全力爬到了猫眼旁。我看到儿子浑身是血。一条平时被拴着的凶猛的狗追到他还咬了他。他们请来医生,在为他缝伤口时,我听到了孩子的呻吟和惨叫。哦,听到这些却不能照顾他,这对母亲的心灵是多么大的折磨!
然而孩子就像春天的脸,雨水和阳光交替出现。还不到晚上,本尼就又活泼欢快了起来,还威胁说要灭了那条狗。第二天医生告诉他那条狗又咬伤一个男孩,于是人们把它击毙了,这让本尼特别高兴。本尼的伤口渐渐痊愈,但过了很久才能走路。
大家得知了外婆的病情,许多是她的顾客的女士们带着小礼物前来拜访,并问她缺不缺什么东西。一天晚上,南茜姨妈想请假去照看病了的母亲,弗林特太太回答道:“我觉得你根本没必要去。我不准假。”结果她发现街坊邻里的女士们都如此关怀。为了不在基督徒行善方面落后他人,她也屈尊前往,站在外婆的床前。她还在襁褓时外婆就爱护她,如今她却恩将仇报。发现她病得这么重,她好像很吃惊。她斥责菲利普舅舅为何不请弗林特医生来。接着她立刻亲自把他请来,他就来了。虽然我在藏身处非常安全,但如果我知道他离我这么近,我会吓死的。他宣布外婆情况危急,并说如果她的主治医生愿意,他会来探访她。没人希望他能随时进入这个家,我们也不想给他一个开张巨款账单的机会。
弗林特太太出门时,萨利告诉她本尼被一只狗咬了,所以瘸着。“我很高兴,”她回答,“我希望它能要他的命。应该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妈妈。她时日无多,猎犬总会抓到她的。”操着这些基督徒的辞令,她和丈夫走了。令我满意的是他们没再来过。
菲利普舅舅用难以言表的喜悦和感恩告诉我,危险期过去了,外婆能活下来了。那时我打从心底说:“上帝是仁慈的。我以为是我害死了她,但上帝让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