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危险的日子
搜捕比我当初预计的要不屈不挠得多。我开始觉得没有逃跑的希望了。我陷入了极大的焦虑,唯恐会把藏匿我的朋友牵扯进来。我知道后果非常可怕。虽然我特别害怕被抓到,但也比让一个给我提供帮助的无辜的人受罪好。在心惊胆战中,一周过去了。当追捕者近在咫尺时,我还以为他们已经追踪到我的藏身之地了。我溜了出去,藏在一片灌木丛中,胆战心惊地在那儿躲了2个小时。突然,不知是什么爬虫咬住了我的腿。我大惊失色打了一下,它才松了口,但我不知道它有没有死。天很黑,因此我看不见到底是什么,只知道是一种凉飕飕黏黏糊糊的虫子。疼痛随即说明它是有毒的。我被迫离开了藏身之地,摸索着回到了屋里。疼痛加剧,朋友看到我痛苦的样子时都惊呆了。我让她用温热的灰烬和醋做成一片药膏,将它敷在了腿上。那时腿已经肿得很大了。膏药让我的痛苦减轻了一些,但肿胀却未消退。相对于当下忍受的身体上的痛楚而言,我更害怕变成残疾。朋友咨询一个为奴隶们治病的老妇女,要怎么治疗蛇或蜥蜴的咬伤。她告诉她,将12个硬币在醋里浸泡一夜,然后把变质的醋敷在红肿的部位[1]。
我小心翼翼成功地给亲戚们传了信儿。他们受到严重威胁,对我逃脱的概率不抱希望,因此他们建议我回到老爷那儿求他原谅,并让他惩罚我。但我对这种劝告无动于衷。当我踏上这条危险的道路时,我就下定了决心,不论遭遇到什么,都绝不回头。“不自由,毋宁死”是我的座右铭。当朋友将我这24小时痛苦的处境告知亲戚们时,他们就不再提让我回老爷那儿这岔儿了。必须迅速采取行动,但说到向谁寻求帮助,他们也不知道。上帝慈悲地给我送来了“一位雪中送炭的朋友”。
在与外婆熟识的女士当中,有一位从小就认识她,并一直对她非常友好的小姐。她也认识我妈妈和我们这些孩子,并很关心我们。危急之时,她和以往一样去拜访了外婆。她看到了她脸上的悲伤烦扰,并问她知不知道琳达在哪儿以及是否安全。外婆摇了摇头,没有回答。“来,玛撒阿姨,”这位善良的女士说道:“告诉我吧。也许我能帮你呢。”这位女士的丈夫有许多奴隶,并且还买卖奴隶。她名下也有一部分奴隶。但她对他们很好,且不准任何人被卖掉。她和大部分奴隶主太太们不同。外婆诚挚地看着她。她的表情仿佛在说“相信我!”,于是她就信任了她。她认真地听了事情的整个经过,然后坐在那儿想了一会儿,最后说:“玛撒阿姨,我很同情你们两个。如果你认为琳达有逃到自由州的机会,那么我可以把她藏一段时间。但首先你必须庄严许诺,永远不要提到我的名字。如果这件事公之于众,会毁了我和我的家庭。除了厨师,我家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件事。她非常忠诚,我甚至可以将自己的生命托付于她,而且我知道她喜欢琳达。风险很大,但我相信不会有什么危害。给琳达送个信儿,让她在巡逻出动之前,天一暗下来就做好准备。我会给女佣们安排差事,这样贝蒂就能去见琳达了。”我们会面的地点已经商议好了。外婆对这位小姐高尚的行为感激得无以复加,过度激动之下,她跪倒在地,像个孩子般哭了起来。
我得到消息,在这个时间离开朋友家到某个地点,有人会在那儿等我。慎重起见,他们没有提及任何人的名字。我完全猜不到要见到谁,要去哪儿。我不喜欢像这样盲目行动,但我毫无选择。留在这儿不是办法。我做好伪装,鼓起勇气去面对最坏的情况,然后前往指定地点。我的朋友贝蒂在那儿,我全然没有想到竟然是她。我们默不作声地赶路。腿上伤痛加剧,我几乎要倒下了,但恐惧给了我力量。我们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来到一间房前,并走了进去。她的第一句话就是:“亲爱的,你现在安全了。那些坏人不会搜到这儿来的。等把你送到夫人指定的安全地点,我会给你带些热腾腾的好吃的晚餐。这一路逃来,我猜你一定想吃顿饭。”贝蒂的职业让她认为吃是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她没有意识到我满怀心事,根本不关心晚餐。
太太来见我们,还把我领到她卧室楼上的一个小房间。“你在这儿很安全,琳达,”她说;“我用这个房间来储藏用不着的东西。我一般不会派女佣到这儿来,除非听到了声响,否则她们不起疑。我总是把房门锁着,贝蒂会保管好钥匙。但是为了我,也为了你自己,你必须小心。永远不能将这个秘密说出去,这会毁了我和我家人。早上我会让女佣们忙忙碌碌的,这样贝蒂就有机会来给你送早餐。但在晚上之前,她都不能再来这儿了。偶尔我会来看你。鼓起勇气。我希望这种状态不会持续太久。”贝蒂带着“热腾腾的好吃的晚餐”来了,太太急匆匆下楼去把事情都安排好后又回来了。我心里充满了感激!我言语哽咽,当时我甚至可以去亲吻恩人的脚。这位基督徒女士行了善举,愿上帝永远保佑她!
那一夜,我觉得此时此刻自己是镇上最幸运的奴隶,渐渐进入了梦乡。天亮了,我的小房间里洒满了阳光。我为这次安全撤退而感谢天上的父。我的窗户对面是一堆羽毛铺盖。躺在上面,我可以完全隐蔽其中,并能看到弗林特医生去办公室时经过的那条街道。当我看到他时,虽然非常慌张,但仍感到一丝心满意足。那时我已经瞒骗过了他,因此我成功了。谁能责备奴隶的狡猾诡诈呢?他们总是被迫采取这种策略。在对抗暴君时,这是无力的受压迫的人拥有的唯一武器。
我每天都希望能听到老爷已经把我的孩子们给卖掉了的消息;因为我知道谁会留心把他们买下来。但弗林特医生的报复心胜过他的贪财之心。为了逼迫我的亲人们供出我的消息,弟弟威廉、在他们家服侍了12年的善良的姨妈,还有小本尼和只有2岁多的爱伦被关进了监狱。他对外婆发誓,在把我抓回来之前,她都不可能再见到他们了。这些事他们瞒了我好几天。当听到我的孩子被关在条件恶劣的监狱中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去自首。我原本为了他们的自由而迎战这些危险,难道如今我要变成让他们丧命的罪魁祸首?这一念头令人痛苦难耐。女恩人为了安慰我,跟我说在监狱中姨妈会照顾好孩子们的。但一想到对自己姐妹的遗孤一直都那么好的善良的老姨妈,没有一点儿罪,仅仅是因为爱孩子而被关进了监狱,我就悲从中来。
我想,朋友们非常担心我会有不计后果的举动,因为他们知道我的生命是与孩子们紧密相连的。我接到弟弟威廉给我的一张字条。字迹难以辨认,是这么写得:“亲爱的姐姐,不管你在哪儿,我求你不要到这儿来。我们的处境比你要好。如果你来了,你会将我们都毁掉的。他们会逼你说出你之前在哪儿,也许他们会杀了你。接受朋友们的建议。即使不为了你自己和孩子,起码为了那些你可能会毁掉的人。”
可怜的威廉!身为我的弟弟,他也必须受苦。我接受了他的建议,保持沉默。月底,姨妈被放了出来,因为弗林特太太不能再让她闲着不干活了。她厌烦了自己去做管家。自己点晚餐然后再吃下去,也是个体力活儿。孩子们还在监狱,威廉尽全力地照顾他们。贝蒂时不时去看他们,再给我传消息。她不能进监狱,但她跟孩子们聊天时,威廉会把孩子们举到装了铁栅栏的窗户上。当她把孩子们的天真童言复述给我听,并告诉我他们想见妈妈时,我的眼泪就流了下来。老贝蒂会大声说:“上帝啊,孩子!你哭什么?你对孩子们的感情会害死你的!不要心软,否则你活不下来的!”
善良的老人!她一生无子。她从未体验过小孩子张开双臂环住她脖子的滋味;也从未有过与孩子们温柔的双眼对视的机会;她没有被甜美的童声叫过妈妈;也从没体会过即使身陷奴役,但只要把自己的婴儿抱入怀中,便有了生活目标的感觉。她怎会理解我的感受?贝蒂的丈夫是个爱孩子的人,他想知道为什么上帝不给他们孩子。当他告诉贝蒂,爱伦被放出了监狱,然后被带到了弗林特医生家时,他很难过。入狱前不久,她得了麻疹,这场病影响到了她的眼睛。医生把她带回家诊治。我的孩子一直很害怕医生和他的妻子,并且从来没进过他家。可怜的小爱伦整整哭了一天要回监狱。儿童的本能是真实的。她知道监狱里有人爱她。她的哭闹惹恼了弗林特太太。傍晚时,她叫来一个奴隶,说:“这么着,比尔,把这孩子带回监狱。我受不了她的聒噪。她要是能安静点,我倒愿意收留这个放肆无礼的小丫头。她可以慢慢成为我女儿的贴身丫鬟。但如果她留在这儿,还有这么一张白人面孔,我想我不是杀了她,就是宠坏她。风能把他们吹多远,水能把他们冲多远,我就希望医生可以将他们卖多远。至于他们的妈妈,这位夫人会发现,逃跑究竟给她带来了什么。她对自己孩子的感情还不如一头母牛对小牛的感情深厚呢。如果她有感情,她早就回来把他们弄出监狱了,还能省了这些开销和麻烦呢。这个没用的贱人!抓到她后,就要让她戴着铁链在监狱里蹲上六个月,然后卖到糖料种植园去。我会看着她被驯服的。你还站在这儿干吗,比尔?怎么还没把那孩子带走啊?留心,不准让任何黑鬼在街上跟她说话!”
这些话传到我耳中时,弗林特太太关于她不是杀了我的孩子,就是宠坏她的说法,令我心生笑意。我想,后者可真没什么危险。我一直认为,爱伦一直闹到被带回监狱,这是上帝的眷顾。
还是那个晚上,弗林特医生被一位病人请去,直到黎明才回来。经过外婆家时,看到屋里有光亮,他以为“也许这跟琳达有关。”他敲了敲门,家人把门打开了。“你怎么起得这么早?”他说。“我看到你点灯了,就想要停下来告诉你我已经知道琳达在哪儿了。我知道到哪儿去抓她,所以12点之前就她就会落入我手中。”他离开时,外婆和舅舅焦急地看着彼此。他们不知道弗林特医生是否只是耍了个花招来吓他们。半信半疑中,他们认为最好给贝蒂送个信儿。为了不惊动太太,贝蒂决定自己把我转移。她来到我这儿,让我起来,迅速穿好衣服。我们急匆匆地下了楼,穿过院子到了厨房。她锁上门,掀起地板上的一块儿木板。她铺了一张水牛皮和一张小毯子让我躺下,又扔给我一床棉被。“待在那儿,”她说,“直到我确认他们是否知道你的事儿了。他们说12点之前就会逮到你。如果他们之前不知道你在哪儿,现在也不会知道。这次他们要失望了。我能说的就这么多了。如果他们要来搜查我的东西,我这个黑女人可要斥责他们一番。”一个钟头的光景,贝蒂往返于碗柜和壁炉之间,在我头上走了20个来回,这个浅浅的空间只够我把手挡在脸上,不让灰尘落入眼睛里。她独处时,我能听到她在对弗林特医生和他的全部家人骂骂咧咧,时不时吃吃笑着说,“这次这个黑鬼对他们来说可太机灵了。”当女佣们来这儿时,她机敏地诱导她们聊天,这样我就能听到她们说什么了。她会跟她们讲那些道听途说的我在这儿,或许在那儿,也有可能在其他地方的传闻。她们就会回答说我不会傻到留在附近,这时我已经在费城或纽约了。等所有人都上床睡觉了,贝蒂掀起木板,说:“出来吧,孩子,出来。他们对你一无所知。这只是白人们撒得谎,来吓唬黑人的。”
这次惊险之后没几天,我又受了场更大的惊吓。我正在藏身的楼上一动不动坐着,脑海中浮现的是美好的景象。我想,弗林特医生很快就会气馁的,当他发现想通过孩子找到我是毫无希望时,他就会愿意卖掉我的孩子了。我知道谁会买下他们。突然间我听到了一个令我血液凝结的声音。我对这个声音太熟悉了,它是如此可怕,我立刻就听出是我的老爷。他就在这间房里,我立即意识到他是来抓我的。我恐惧地看了看四周。没有可以逃跑的路。那个声音不见了。我推测治安官和他在一起,他们刚才在搜查房间。惊恐之下我也没有忘记我给慷慨的女恩人带来的麻烦。我似乎生来就是给所有帮助我的人添麻烦的,而这是我人生苦酒中最苦涩的部分。过了一会儿,我听到脚步声渐渐逼近,钥匙插进锁眼中转动的声音。我紧紧靠着墙,防止跌下去。我鼓足勇气往上看,只见善良的女恩人一个人站在那儿。我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一下瘫软在了地上。
“我想你听到了你老爷的声音,”她说,“我知道你会害怕,所以来告诉你没什么好怕的。你甚至可以大肆嘲笑那位老先生付出的代价。他非常确定你在纽约,所以他来借500美元要去找你。我妹妹有按息借贷的钱。他拿到了,准备今晚动身去纽约。所以,就现在而言,看吧,你是安全的。医生既花钱,又跋山涉水去捕获一个实则近在眼前的人。”
【注释】
[1]蛇毒是强酸性的,可与强碱性物质中和,比如碳酸钾、氨等。印第安人通常会用潮湿的灰烬或是把四肢泡在强碱水里来中和蛇毒。在蛇常出没的地区铺建铁路的白人通常会随身携带氨水作为解毒剂。——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