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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奴隶叙事:《女奴生平》及导读
1.4.18 第十六章 种植园场景
第十六章 种植园场景

一大早我就带着小女儿离开了外婆家。儿子病了,所以我先让他留下。老马车摇摇晃晃行进时,我的脑海中浮现出许多悲哀的念头。在此之前,我一个人受苦,但是现在,我的小女儿也将受到奴隶的待遇了。快到那座大房子时,我想到上一次是出于报复,我才被送到了这儿来。我想知道这次他把我发配到这儿的目的是什么。我无从知晓。我决定只要是分给我的活儿,我都听从命令。但在我内心深处,我下定决心在这儿停留的时间要越短越好。弗林特先生迎接了我们。他让我跟他上楼去接受一天的任务安排。小爱伦被留在楼下的厨房。她一直被悉心照料,因此这对她来说是个转变。少爷说她可以自己在院子里玩。他讨厌见到这孩子,因此能这么做已经非常仁慈了。我的任务是把各个房间布置停当,好迎接新娘。当我的手指在床单、桌布、毛巾、帷帐和毛毯间忙于针线时,我的心里也在忙于盘算。中午,我获准去见爱伦。她已经哭得睡过去了。我听到弗林特先生对一个邻居说:“把她发配到这儿,我马上就要把她头脑里的城镇观念瓦解掉。我爸爸这么做主要是惩罚她废话连篇。他早就该把她驯服。”这番话是刻意让我听到的,如果他能当着我的面说出来,岂不是更有男子气概。他曾当着我的面说过足以抑或不足以令邻居震惊的话,这取决于他们是否熟识。“有其父必有其子”。

但凡涉及与工作有关的事项,我都决定不给他任何机会来指责我太像个淑女。我不分昼夜地工作,前途一片黯淡。当我在孩子身边躺下时,我觉得看着她死,也比看着她像其他小孩那样挨老爷的打要轻松得多。站在旁边看着自己的孩子被鞭打,却无力抗议,这足以让一个母亲精神崩溃。在我被“驯服”到那个程度之前,我还要受多少罪啊?

我努力表现出满足的样子。有时我能逮到机会给家里寄回只言片语,这会勾起我的回忆,这会让我在那段时间很难对自己的命运保持熟视无睹的平静心态。尽管我十分努力,但我仍看得出来弗林特先生对我心存猜疑。爱伦没能经得住新生活的考验,她垮掉了。不能和我在一起,也没人照顾她,她就东游西荡,几天就哭得病倒了。一天,她坐在我干活的窗户下,疲倦地大哭,哭声让我这个作妈妈的心都在滴血。我不得不铁石心肠地撑下去。过了一会儿,哭声没了。我往外一看,她不见了。由于那时已快到中午,我就大着胆子下楼找她。这栋大房子是从离地2英尺处的高度盖起来的。我向下张望,中途发现了她,她已经睡着了。我钻进去把她拉出来,拥她入怀时,我想如果她再也不醒来,那该有多好。我把这个想法大声讲了出来。当听到有人说“你是在跟我说话吗?”的时候,我惊呆了。我抬头一看,弗林特先生站在旁边。他没再说什么,眉头紧锁离开了。那天晚上他给爱伦送去了一块儿点心和一杯加糖牛奶。我为这个慷慨之举感到惊讶。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下午他杀了一只从地底下爬进屋里的大蛇,我猜是这一事件引发了他难得的仁慈。

第二天一早,旧货车里装满了从镇上运来的木瓦。我让爱伦坐进去,让她回了外婆家。弗林特先生说我应该事先征求他的同意。我告诉他,孩子病了,需要照顾,而我没有时间照料她。他就这么算了,因为他知道我在极短时间内完成了很多工作。

我到种植园已有3个星期了,这时我打算回家看看。必须要在晚上大家都睡了之后走。这儿离镇子有6公里远,路况也很糟糕。我准备和一个常溜到镇上看望母亲的年轻人一起走。一天晚上,四下安静,我们便起程了。恐惧促使我们加快脚步,不久便抵达了目的地。我到了外婆家。她的卧室在一楼,由于天气暖和,窗子是开着的。我喊了喊她,她就醒了。她让我进屋,并关上窗子以防有些夜里路过的人看到我。我们点起一盏灯,一家人都围了过来,有人笑,有人哭。我去看了我的孩子,感谢上帝他们能幸福地熟睡。我俯下身看他们时,眼泪流了下来。正当我要离开时,本尼惊醒了。我折回来,在他耳边低声说:“妈妈在这儿。”他用小拳头揉了揉眼睛,睁开双眼,从床上坐起来,好奇地望着我。在心满意足地确认正是我之后,他叫道:“哦,妈妈!你没死,是吧?在种植园他们没砍你的头,是吗?”

时间很快就到了,我的向导在等着我。我把本尼放在床上,将他的眼泪擦干,答应很快就会再来。我们很快沿路返回。半路上,我们遇到一组4人的巡逻队。幸运的是,在看到他们之前,我们就听到了马蹄声,因此有时间藏在了一棵大树后。他们经过时高呼呐喊的样子,说明他们刚吃完一席酒宴。他们随行没有带狗,这令我们万分庆幸。我们加快了步伐,到达种植园时,我们听到了手工推磨的声音。那是奴隶们在磨他们的玉米。在上工的晨号响起前,我们安全地回到宅子。我知道向导错过了磨玉米的时间,还必须在地里劳动一天,于是我把我的一小袋食物分了些给他。

弗林特先生常在宅子里视察,以确保无人偷懒。但如今全部管理工作都委托给了我,因为他对此一窍不通,与其雇一个负责人,倒不如让我安排,他对我的安排也非常满意。他常力劝父亲让我来负责他在农场的事务,并为奴隶们做衣裳,但那个老男人对他的秉性一清二楚,因此没答应这种安排。

我在农场工作了一个月之后,弗林特先生的姨婆来看望他了。她就是那位在拍卖会场为了让我外婆自由而付了50美元的善良的老夫人。我外婆爱戴这位老夫人,我们都叫她范尼小姐。她常来和我们一同喝茶。这种场合下,我们会铺上雪白的桌布,并把陶瓷杯和饮汤匙从老式餐具柜中拿出来。还会奉上热气腾腾的松饼,茶点甜面包和美味的蜜饯。外婆养了两头奶牛,她自制的新鲜奶油大受范尼小姐的喜爱。她总称赞这是镇上的顶级品。两位老妇人会一起度过一段安逸的时光。她们做活儿,聊天,有时谈到往事,眼泪会沾湿眼镜,她们就不得不把眼镜摘掉擦一擦。当范尼小姐与我们道别时,外婆总在她的包里塞满精心烹制的点心,我们会催她早日再来。

有段时间,弗林特医生的妻子也常来参加茶聚,也常送她孩子来共享“玛撒阿姨”烹饪的美味。但自打我成了她妒忌和痛恨的对象后,她就生了我外婆的气,责怪她为我和孩子们提供了栖身之所。她甚至在街上都不理睬她。这伤了外婆的感情,因为面对这个儿时她曾哺育过的女人,她无法对她怀有敌意。如果医生的妻子有这种权力,她倒是很乐意阻止我们与范尼小姐来往的,但幸运的是她并不依靠弗林特家的施舍过活。她的财产足够使她保持独立,尽管他们的施舍可能会很慷慨,但独立比从施舍得来的一切都有价值得多。

回想起往事,我是非常喜爱范尼小姐的,因此在种植园见到她时,我非常高兴。她在这儿时,其强大又忠诚的内心力量似乎让整栋房子都蓬荜生辉。她逗留了一个星期,我们谈了许多。她说,她此行的主要目的就是看看我过得怎么样,能不能为我做些什么。她询问能帮上什么忙。我告诉她恐怕不能。她用自己的方式抚慰了我。她说希望外婆一家人都能在死后得到安息,不到那时,她就无法为我们感到安心。这个善良年长的人做梦都没想到,我正打算赋予她安宁,然而这一安宁不是靠我和孩子的死亡获得的,而是通过捍卫我们的自由而来的。

我一次又一次穿梭往返于沉闷的12英里路途上,沿途都在考虑我和孩子出逃的计划。朋友们已经绞尽了脑汁,但他们的计划最终都宣告失败。弗林特医生不仅疑心很重,还铁了心不会放过我们。我可以单独出逃,但我对自由的向往并非全为我自己,更多是出于对无助的孩子们的考虑。尽管自由的益惠对我而言是非常珍贵的,但最重要的是,我不会以把子女抛弃在奴隶制为代价来获取自由。我为了他们而忍受的每一个考验,做出的每一个牺牲,都使他们越来越贴近我的心,也使我充满勇气来对抗在无数个长夜漫漫中翻滚在我心中的惊涛骇浪。

6周后,弗林特先生的新娘准备入主新家了。一切安排就绪,弗林特先生夸奖我干得不错。他打算周六出发,于下周三带着新娘回家。在接受了他各式各样的命令后,我硬着头皮征求他的同意,可否周日让我回镇上。他批准了,我很感谢他的帮助。这是我第一次向他请假,也会是最后一次。我需要不只一晚上的时间来为盘算好的计划做准备,但周日一整天给了我一个好机会。我和外婆共度了安息日。那是从天堂投射出的最祥和美丽的一天。于我而言,那是内心挣扎的一天。也许这会是我在这个挚爱的老屋檐下过得最后一天!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与这位年迈的终生挚友聊天!也许这是我与孩子们的最后一次相聚!好吧,我想到,最好是这样,也比他们做奴隶强。如果我那白皙的女儿是个奴隶,我深知等待着她的会是怎样的命运。而我要拯救她,否则就在斗争中灭亡。我去了奴隶的墓地,在我可怜的父母坟前立誓。“在这儿,邪恶之人不再使坏,劳苦之人得到安息。在这儿,囚徒们共眠,再也听不到压迫者的声音;而奴仆们也从老爷的压迫下获得了自由。”我跪在父母坟前,如以往一样感谢上帝,感谢他们没有活到今天,不用见证我的磨难,也不用为我的罪行哀悼。妈妈去世时,我已经得到了她的祝福,在许多苦难的日子里,我仿佛都能听到她的声音,有时在斥责我,有时对我受伤的心呢喃安抚的话语。当我想到在我离开孩子们那天,他们不会像我心怀满足缅怀我妈妈一般来缅怀我时,我痛苦得泪如雨下。

坟地在树林里,黎明到来了。除了时起时落的鸟鸣声,这里一片死寂。我被这一肃穆的场景震撼了。10几年来,我常到这儿,而此刻这里却显现出从未有过的神圣。当年父亲在母亲坟头栽下的那棵树,如今只剩下了老树桩。他坟前那块小木碑上刻着的姓名,已经被风雨冲刷得难以辨认。我跪下,亲吻他们,诚心祈祷,在我即将要迈出危险的一步时,上帝可以给我引导与支持。当我经过奴隶们在纳特·特纳起义前的礼拜堂那片断壁残垣时,我仿佛从中听到了父亲的声音,督促我在获得自由或安息以前,不要停下脚步。我怀着重燃的希望,加快了步伐。通过在墓地的祷告,我加深了对上帝的信仰。

我的计划是藏匿在一个朋友家里直到搜查结束。我希望医生能心灰意冷,接着为了免受经济损失,同时避免我的孩子们也失踪,他能同意把我们卖掉,而我知道有人会来买我们。为了能让孩子在和我分离的时候过得舒适,我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了一切安排。我正在打包时,外婆进来了,并问我在干什么。“我把东西整理好,”我回答道。我努力表现出高高兴兴的样子,但她警惕的双眼已经洞察到事情背后暗藏玄机。她把我拉过去,让我坐下。她认真地看着我,说道:“琳达,你准备杀了你的老外婆吗?你打算离开你幼小无助的孩子们吗?我现在老了,不能像以前那样照顾你的孩子了。”

我回答道,如果我走了,也许他们的父亲能给他们自由。

“啊,孩子啊,”她说,“别太相信他。守护你的孩子们,与他们一起受苦,直到死亡。没人会尊重一个遗弃了孩子的母亲的。如果你离开他们,你不会有一刻开心的时光。如果你走了,就会让我为时不多的日子变得痛苦悲惨。你会被抓住送回来的,那时你遭受的苦难会很可怕。还记得可怜的本杰明吗?放弃吧,琳达。试着再多忍一阵子。情况会比预计的要好的。”

一想到我将给这位忠实慈爱的老人带来的悲痛,我就气馁了。我答应会再撑得久一些,并且不会不经她许可就带走她家的东西。

每当孩子们爬上我的膝头,或是将头依偎在我腿上时,她就会说:“可怜的孩子!没了妈妈,你们该怎么办啊?她可不像我这样爱你们。”她会将他们拥入怀中,仿佛在谴责我的无情。但她一直知道我爱他们胜过爱自己的生命。那晚我最后一次跟她睡在一起。多年以来,那一晚的回忆都在我的脑海里萦绕。

周日,我回到了种植园,开始忙碌地为重要的日子做准备。周三到了。那是一个明媚的日子,奴隶们的脸上浮现出阳光般灿烂的神情。这些可怜的人们很欢乐。他们期待着新娘子赠送的小礼物以及在她的管理下更加美好的生活。我对此不抱任何希望。我知道,这些奴隶主的年轻太太们普遍认为残暴是建立并保持其权威和地位的最佳方式。就我对弗林特少夫人的了解,她的管制不会比老爷和监工和善多少。真的,在这个世界上,黑人是最乐观、最胸怀博大的群体。老爷们能安然入睡,这要得益于黑人们宽容的胸襟。而面对黑人遭受的苦难,老爷们施与的怜悯还不及他们对一匹马或一只狗的多。

我和大家一起站在门口迎接新郎和新娘。她是个美丽、容貌精致的女孩。看到新家时,她兴奋地脸泛红晕。我猜想,可能是美满未来的画卷在她眼前铺陈开来。这令我悲伤,因为我知道,她阳光灿烂的心情不久后就会乌云密布。她审查了宅子的每个地方,并告诉我她对我做得安排很满意。我担心弗林特太太会诱导她对我有偏见,因此我尽了全力来取悦她。

在宴会前,一切都顺利进行着。我人生中第一次不在意做宴会服务的尴尬。我倒是更介意遇到作为宾客出席的弗林特夫妇。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我在打理宅子这段时间,弗林特太太都没有在种植园出现过。5年来我都没有见到过她,如今我也不希望看到她。她是个会做祷告的女人,毫无疑问,她会将我现在的处境看作是她祷告灵验的结果。看到我被贬低践踏最能令她满足。我现在被一个残酷、没道德的老爷掌控——这一处境正中她下怀。她入座时并没有跟我说话。但当我为她摆盘子时,她满足得意的微笑比任何语言都意味深长。老医生的表现可没那么沉默。他把我指挥得团团转,在说“你的太太”时还特意加强了重音。我像个没尊严的士兵般被反复操练。一切结束了,当最后一扇门被锁上时,我倒头就睡,感谢上帝在操劳过后还给我分配了可以休息的时间。

第二天,新上任的太太开始管理家务。她虽然没明确要求我做全部工作,然而但凡吩咐下来的活儿,我都要干。到了周一晚上,总会很忙碌。这一晚,奴隶们要去领一周的粮饷。每个男人能领到3磅肉、一配克玉米和差不多12只鲱[1]。妇女能领取一点5磅肉、一配克玉米和同样多的鲱。12岁以上的孩子的粮饷是妇女的一半。农场的工头会切肉,称肉,并把肉堆在肉铺前的木板上。当他喊道“这块儿肉该谁领?”时,另一个在肉铺后面的工头会念出人名。他们用这个方法来杜绝分肉时的偏心。少奶奶出来视察农场的工作方法,很快就展示出了她的人品。在等候领取粮饷的队伍中,有一位非常年迈的奴隶,他已经忠诚地在弗林特家伺候了三代人。当他蹒跚着去拿那点儿肉时,少奶奶说:“他太老了,不用再领任何粮饷了,黑鬼老得干不动活儿时,他们应该吃草。”可怜的老人!得到安息之前,他受了太多苦。

少奶奶和我相处得很好。一周后,老弗林特太太前来拜访,她和儿媳闭门长谈。我对这一会面的主题心存疑虑。老医生的妻子知道,只有一种情况可以使我离开种植园,因此她迫切想把我留在这儿。我是值得她信赖的。假如她信赖我,就不用担心我会接受那个条件了。她钻进马车返回时,对弗林特少奶奶说:“别忘了赶紧派人去接他们。”我一直在留意她们,因此我立刻意识到她是在说我的孩子。第二天医生来了。当我进入房间要铺茶几时,听到他说:“别再等了。明天就去接他们。”我猜透了这个计划。他们认为把我的孩子带过来,就能把我禁锢在这里,这里是一个把我们和卑微的奴隶命运捆绑在一起的绝妙之所。医生离开后,一位先生到访。这位先生一直对我和外婆一家人非常友好。弗林特先生把他带到种植园,向他展示由那些衣衫褴褛、饥肠辘辘的免费劳力完成的劳动成果。他们只考虑棉花产量。这位先生适时表现出钦佩,并带了些样本回去给朋友看。我奉命端些水让他洗手。这时,他说:“琳达,你喜欢你的新家吗?”我说正如我预计的一般,我喜欢这里。他回答道:“他们觉得你很不满意,明天他们要去把你的孩子接来和你一起。我很难过,琳达。我希望他们能对你好一点。”我没来得及感谢他,就慌慌张张出去了。我的猜测是正确的。他们要把我的孩子们带到种植园来“驯化”。

至今我都对那位向我及时提供信息的先生充满感激。这给了我立即采取行动的勇气。

【注释】

[1]译者注:1配克固体等于8.81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