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持续迫害

我的孩子茁壮成长。弗林特医生常面带喜色地对我说：“总有一天，这几个孩子会给我带来一笔可观的收入。”

我常想，上帝助我，他们绝不能落入他的手中。在我看来，我宁愿看着他们死去，也不愿将孩子拱手送给他。为我和孩子赎身的钱筹到了，但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仍毫无优势。弗林特医生爱钱，但他更爱权力。经过许多讨论，我的朋友们决定再做番尝试。有个奴隶贩子要前往德克萨斯州，我们委托他买下我。他会以900美元起价，然后抬高到1 200元。老爷拒绝了他的要求。“先生，”他说，“她不属于我。她是我女儿的财产，我没权力卖掉她。我怀疑你是她的情夫派来的。如果是这样，你可以告诉他，出多少钱他都买不走她，也买不走她的孩子。”

第二天医生来找我，他进来时，我心跳加速。我从没见过这个老家伙踏着如此庄严的步子。他坐下，用尖刻讥讽的眼神看着我。我的孩子们已经学会怕他了。每当看到他，小不点儿就会闭上眼睛，还把脸伏在我的肩膀上。而那时已快5岁的班尼常常问道：“那个坏人为什么总是来这儿？他要伤害我们吗？”^[1]我紧紧抱住亲爱的孩子，希望他在成长到能理解这个问题的年龄前可以获得自由。医生严肃安静地坐在那儿，这孩子就不玩了，进来依偎在我身边。恶霸最终开口了：“你被人厌恶地遗弃了，是吗？”他说，“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你还记得几年前我就告诉过你你会是这种结局的吧。哈！哈！哈！这位贞洁的夫人不喜欢听这些话，是吗？哈！哈！哈！”他口口声声用“贞洁的夫人”来刺激我。我不再像之前那样有力气与他争辩。他接着说道：“所以你应该在策划另一个阴谋。你的新情人找到了我，提出要买你。但你大可放心，你不会成功的。你是我的，你一辈子都是我的。没人能让你摆脱奴隶身份。我曾经可以这么做，但你拒绝了我的好意。”

我告诉他我没想过要策划什么阴谋，也没见过要买我的那个男人。

“你在对我撒谎吗？”他将我从椅子上拖起来，吼道，“你敢再说一遍你从没见过那个男人？”

我回答道，“我就是这么说的。”

他扭住我的胳膊，对我一通咒骂。本叫了起来，我让他去找外婆。

“小东西，你敢动一下！”他说。孩子又跟我靠得近了些，并用他的手臂抱住我，仿佛想要保护我。这更让怒气冲冲的老爷不能承受。他一把将他拎起来，丢到了房间另一边。我以为他死了，冲过去想扶他起来。

“先别！”医生喊道。“让他躺在那儿，直到清醒过来。”

“放开我！放开我！”我尖声叫道，“不然我把整个房子掀翻。”我挣扎着逃脱，但又被他扭住了。这时有人打开门，他才放开我。我抱起不省人事的孩子，转身一看，那个恶棍已经走了。我忧心忡忡地俯视着他的小身子，他是如此苍白、静寂。当他终于睁开了棕色的眼睛时，我甚至体会不到自己是否开心。

医生从前对我的所有迫害再次席卷而来。早上、中午、晚上他都会来。他严密监视我和那位神秘奴隶主的热情，比任何陷入嫉妒的恋人都高昂。他指控我和那位神秘的奴隶主在策划阴谋。外婆不在家时，他会搜遍每个房间想找到他。

有次登门，他恰好遇到了一个年轻姑娘。几天前他才刚把她卖给了奴隶贩子。他的说法是，因为她和监工太熟了，所以要卖掉她。在他家做工期间，她过着悲惨的生活，因此她很乐意被卖掉。她没有妈妈，也没任何亲戚。几年前她被迫和全家人分离。几个朋友为了她的安全，去监狱询问奴隶贩子，在他积攒奴隶存货还不能将她出售期间，是否允许她和她们待在一起。这种请求很少能获得许可。但这为奴隶贩子省了监狱和食宿费用，尽管这点钱很少，但在奴隶贩子心里，这是项重要的考量。

弗林特医生一向不愿见到已经卖出去了的奴隶。他命令罗斯出去。但他已经不是她的老爷了，因此她不予理会。有那么一刻，被击垮的罗斯成了胜利者。他灰暗的眼睛向她投射出愤怒的光芒，但这终究是他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事情了。“这个姑娘怎么到这儿来了？”他叫嚣道，“你知道我已经把她卖了，你有什么权力让她进来？”

我回答道：“这是我外婆的家。罗斯是来看她的。但凡到来这儿来的心地正直的人，我就没权利把他拒之门外。”

他打了我一下，如果罗斯还是他的奴隶，这一击原本是要给她的。吵闹声引起了外婆的注意，她进来时，恰好看到他又打了我一下。她不是那种可以容忍自己家里发生这种暴行却不去谴责的女人。医生辩解道是我太不敬了。她的怒火越烧越旺，最终在言语中爆发出来。“离开我家！”她吼道，“回家，去照顾你的妻子，这样你就有事做了，不用来监视我的家人了。”

他抛出我生孩子的事情，指责道是她支持我过这样的生活的。她告诉他，我是被他妻子所迫，才住在这儿的，他用不着指责她，因为他才是罪魁祸首，他才是这一切麻烦的制造者。她越说越激动。“我告诉你吧，弗林特医生，”她说，“你也活不了多少年了，所以你最好开始祷告吧。祷告可以赦免你一切甚至更多的罪行，冲刷掉你灵魂里的污垢。”

“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他吼起来。

她回答道，“是，我非常清楚我在跟谁说话。”

他怒不可遏地离开了。我看着外婆，我们的目光交汇。她眼中的怒火已经消退，但她看起来很悲伤、倦怠——那是对无止境的争斗的倦怠。我想知道，这是否削弱了她对我的爱。但即使如此，她也从不表露。她总是那么善良，总是对我的烦恼感同身受。如果不是魔鬼般的奴隶制，这个简陋的家应该是充满了祥和与满足的。

冬天在不受医生侵扰的安宁中过去了。美丽的春天到来了，当大自然的魅力重新复苏时，人们的灵魂也苏醒了。我日渐消沉的希望也再次绽放出新的生命力。我又开始梦想自由了，这是为了孩子好，而不是为自己。我计划啊，计划啊。困难重重，仿佛无力克服，但我仍憧憬着。

老谋深算的医生又来了。他登门时我不在家。一个朋友邀请我参加一个小型聚会，为了不令她失望，我就去了。令我惊慌失措的是，报信儿的人匆匆赶来，说弗林特医生就在我外婆家，并坚持要见我。他们没告诉他我在哪儿，否则他会到我朋友家来大闹一场的。他们给了我一个黑袋子，我扔掉它就赶忙回家了。最终飞奔也无济于事，医生已经气冲冲地走了。我惧怕早晨的到来，但我也无法让它延迟。天还是亮了，温暖又明亮。一大早，医生就来了，问我昨晚去哪儿了。我就告诉了他。他不相信，便派人到我朋友家核实。下午他又来了，让我放心，他非常满意我说的是实话。他好像有点嬉皮笑脸的，我猜他要嘲弄我了。“我觉得你需要有些消遣，”他说，“但我挺惊讶的，你居然到那儿去，跟一帮黑鬼混在一起。你不属于那种地方。你可以去见那些人吗？”

我知道他的指桑骂槐是针对我的一个白人男性朋友的，但我只回答道：“我去拜访朋友，他们的陪伴对我来说够好的了。”

他接着说道：“最近没怎么见你，但我对你的好感一如既往。我说不会再怜悯你时是草率的。我收回我的话。琳达，你渴望为你和孩子争取到自由，但这只能通过我才办得到。如果你同意我接下来的提议，你们都会自由的。你和孩子的父亲不能再有任何形式的来往。我会给你一栋村舍，你和孩子们一起住在那儿。你干很轻的活，如给我家做些针线。想想你能得到的，琳达——一个家和自由！让我们忘记过去吧。如果我有时对你粗暴了，那是你的任性把我给逼的。你知道我对我的孩子绝对顺从，而我仍把你看作是个孩子啊。”

他停下来，等待着答复，但我缄默着。

“你怎么不说话啊？”他说。“你还想要什么呢？”

“没什么。先生。”

“那么你接受我的提议了？”

“没有，先生。”

他的怒火差点要爆发，但他抑制住，说道：“你想都没想就回答了。我必须让你知道，我的提议具有两面性。如果你拒绝了阳光的一面，那么你就必须接受黑暗的一面。你要么接受我的提议，否则你和你的孩子就会被送到少爷的种植园去，你要在那儿一直待到小姐结婚的时候，而你的孩子也会跟其他黑鬼孩子是一个待遇。我给你一周时间考虑。”

他很精明，但我也知道他不值得信赖。我告诉他我现在就可以给出答复。

“我现在不会接受你的答复的。”他回答道，“你的做法太冲动了。记住，如果你选对了，你和孩子们一周后就自由了。”

我的孩子们的命运悬在一个多么荒谬的选择上啊！我知道老爷的提议是个陷阱，如果我跳了进去，就不可能逃脱了。至于他的承诺，我太了解他了，因此我确信假如他给了我自由契，也会是经过处理毫不具备法律效应的。选择在所难免。我决定去种植园。但我又想到我将被他完完全全捏在掌心，这种前途令人毛骨悚然。即使我跪倒在他脚下，哀求他看在孩子的份儿上放过我，他也会一脚把我踢开，而我的软弱则会促成他的胜利。

一周快要结束时，我听说弗林特少爷准备和一位门当户对的小姐结婚。在他组建的家庭中，我预见到了自己的位置。有一次我受罚曾被发配到种植园，弗林特先生对他儿子很担心，所以随即又把我召了回去。我决心已定，我一定要打败老爷，拯救孩子，否则就在努力中灭亡。我没有把计划告诉别人。我知道朋友们会劝阻我，我不想因拒绝他们的建议而伤害他们的感情。

做出决定那天，医生来了，他说希望我做出了明智的选择。

“我准备去种植园，先生。”我回答道。

“你想没想过你的决定对你的孩子来说有多重要？”他说。

我告诉他我想过。

“很好。去种植园吧，我的诅咒会伴随着你的。”他答道，“你儿子要工作，并很快会被卖掉。我们会把你女儿养大，卖个好价钱。你就一意孤行吧！”他咒骂着离开了房间，内容就不必再复述了。

我像扎了根似的呆站着。外婆过来问道：“琳达，孩子，你跟他说了什么？”

我回答说我打算去种植园。

“你必须去吗？”她说，“难道做什么都阻止不了吗？”

我告诉她无济于事，但她求我不要放弃。她说她要去找医生，提醒他她曾长久而忠诚地伺候过他们家人，并且不给自己的孩子哺乳，而是把乳汁留给他的妻子；她要告诉他，我已经离开他们家这么久了，没人会想我的；她愿意出钱补偿我的工作时间，而这笔钱足以请到一个更有力气的女人去干我的那份活儿。我求她不要去，但她坚持说：“他会听我的话的，琳达。”她去了，遭到的对待正如我所料的那样。他冷冷地听了她的话，但拒绝了她的请求。他告诉她，他为了我好而做了许多，但我不切实际，心高气傲，因此在种植园，我会得到和我的行为相匹配的待遇。

外婆非常沮丧。我有自己秘密的愿望，但我必须独自战斗。我有一个女人的骄傲，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因此我在光明来临前的黑暗中下此决心。权力和法律站在老爷的一边，而我拥有坚定的意志。两者势均力敌。

【注释】

[1]译者注：本尼是对本杰明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