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教堂与奴隶
由纳特·特纳起义带来的恐慌平息之后,奴隶主们得出结论,为了防止奴隶们谋杀老爷,应当给予他们充分的宗教指导。主教牧师建议在周日特意为他们礼拜,这是为他们着想。他的黑人教徒非常少,但也非常受人敬重,我认为这一事实对他有些影响。但困难在于如何为他们的礼拜找到合适的地点。卫理公会和浸信会教堂允许他们下午进入,但他们的地毯和垫子则不如主教教堂的昂贵。最后决定,他们将在一个自由有色人种成员的家里聚会。
由于我认字,因此我受邀加入。周日晚上,借着夜色,我冒险出了门。我白天几乎不敢出去,因为我很恐惧,总担心在哪个拐角遇到弗林特医生。他一定会把我带回去,或命令我到他办公室去,询问我的帽子啊,或是几条新裙子是从哪儿来的。牧师派克先生来时,现场已有差不多20几人。牧师先生跪地祷告后,坐下来,要求全部认字的人,将书翻到他希望大家能跟着读或是做讨论的地方。
他选的文章是:“仆人们啊,在你单纯的心中,带着惧怕与战栗,对那些肉身上是为你们老爷的人言听计从吧,正如对待耶稣那样。”
虔诚的派克先生把自己的头发梳的竖直坚挺。他用低沉、庄严的语调说:“你们这些奴隶,好好听着!注意我的话。你们是逆反的罪人。你们的内心充满了各式各样的邪恶。是魔鬼在诱惑你。如果你不从邪恶的道路上迷途知返,上帝会生你的气,且决计要惩罚你。你们这些住在镇子上的奴隶,得要老爷看着才干活。忠诚地侍奉你的老爷,这会让在天上的父感到愉悦。可你们不。你们闲散懒惰,躲避劳动。上帝看着你呢。你说谎时,上帝在听着。你们不全身心地敬仰他,反而躲在某处,饕餮你老爷的食物,与邪恶的算命师一起丢咖啡渣,或是与老巫婆算牌。也许老爷不会发现你们,但上帝在看着你,也势必惩罚你。哦,你们内心的堕落啊!你们替老爷干完活后,有没有静静地聚在一起,想想上帝对你们这些罪人的仁慈?没有。你们在争吵,你们把一小袋树根埋在门阶下谋害对方。上帝在看着你。你们把从老爷那儿偷来的玉米卖给酿酒铺子,如此换取朗姆酒喝。上帝在看着你。你们溜到暗巷或树丛里去投硬币。尽管你们的老爷没有发现,但上帝在看着你,也势必惩罚你。你一定得远离罪恶的道路,成为忠诚的奴仆。对服从老爷和少爷;服从太太和小姐。如果你违抗了现世的老爷,也就冒犯了你天上的老爷。你一定要遵守上帝的戒律。从这儿离开时,不要在街角停留闲谈,直接回家,让你家老爷太太看到你回来了。”
祈福完毕后,我们就回家了。我们被派克老兄的福音布道逗得哈哈大笑,并决定下次还来。下一个安息日我又去了,听到的是对上次讲道内容的重复。聚会结束时,派克先生告诉我们,他觉得在朋友家聚会非常不方便,希望每周日晚上能在他家厨房会见我们。
我回家时就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听牧师派克先生布道了。有些教友去了他家,发现他家厨房摆着两支牛脂蜡烛。由于仆人们除了松结之外一无所有,因此我敢肯定,自这位居住者拥有这栋房子起,这是仆人们第一次见到牛脂蜡烛。牧师先生在舒适的客厅里久久不愿露面,于是奴隶们就走了。他们去参加了卫理公会的礼拜。在宗教集会中唱啊叫啊,仿佛是他们最开心的时刻。他们中许多人都很虔诚,与假装虔诚的派克先生,和那些看到受了伤的撒马利坦会成员,却拉长了脸绕道走开的基督徒相比,他们离天堂的大门更近。
奴隶们通常会自己他们属于自己的歌曲和赞美诗。他们不太会费尽心思地琢磨韵律。下面这首歌就是他们常常唱的:
老撒旦是个大忙人;
他把石头滚到我的路上;
但耶稣是我的挚友;
他会把石头滚走。
如果我早逝,
那么我混沌不清的嗓音该如何歌唱;
但我上了年纪,还站在这里,
仍有一线机会踏上天堂的土地。
有一次卫理公会的礼拜令我印象深刻。我去时满怀心事,恰好又坐在一位刚失去了亲人的母亲旁边,她比我更加心事重重。那次礼拜是由镇上的治安官主持的。他买卖奴隶。在监狱内外,他都会在公开鞭刑柱上痛打教会的兄弟姊妹。只要出5角钱,他愿意随时随地履行基督徒的职责。这个白皮肤黑心肠的兄弟走过来,对那个颇受打击的女人说:“姐妹,你还看不出来上帝是如何对待你的灵魂的吗?你还像以前那样敬爱他吗?”
她站起来,哀怨地说道:“我的上帝,我的主啊,救救我吧!我已经不堪重负了。上帝不眷顾我,我被遗弃在黑暗和痛苦之中。”她捶着胸口,接着说道:“我没法告诉你我内心的感受。他们把我所有的孩子都带走了。上周,最后一个也被他们带走了。只有上帝知道她被卖到哪里了。他们让她和我生活了16年,然后,哦!哦!为她的兄弟姐妹祈祷吧!我现在没法活了。上帝折了我的寿啊!”
她坐下后,四肢都在颤抖。我看到主持礼拜的治安官强忍着笑,脸都憋红了。为那个可怜女人的不幸而垂泪的人们没有看到他在幸灾乐祸,因为他举着手帕。接着,他故作庄严,对那个满怀丧子之痛的母亲说:“姐妹,为神圣天命的每个安排都能净化你那可怜贫瘠的灵魂而祈祷吧。”
教堂开始演奏赞美诗,圣歌如自由鸟儿的鸣啼般被歌唱出来:
老撒旦有个坚定的目标;
他没抓住我的灵魂,却攥住了我的罪孽。
阿门,阿门,对上帝说阿门!
他扛着我的罪孽,
嘀嘀咕咕地下了山。
阿门,阿门,对上帝说阿门!
老撒旦的教堂在这下面。
而我想登入上帝自由的教堂。
阿门,阿门,对上帝说阿门!
对可怜的奴隶来说,这是极为宝贵的时光。假如在这种场合你听到了他们的歌声,你可能会以为他们很幸福。但是,可以歌唱呐喊的那么几个小时,能支撑他们度过沉闷的一周吗?能支撑他们挨过在对鞭刑的无限恐惧中做毫无报酬的苦力劳动的生活吗?
打从我记事起,奴隶主们就一直将主教牧师奉为神明。他的宗旨是,由于他家眷众多,因此他必须去资金充裕的地方。后来一个与他大相径庭的牧师接替了他的位置。这一变化受到有色人种的赞扬,他们说:“这次上帝为我们派来了一个好人。”他们爱戴他,孩子们也总向他报以微笑或友善的问候。连奴隶主们都感受到了他的影响力。他带来了5个奴隶。为了使他们成为对老爷和自身都有意义的人,他的妻子教他们读书写字。他一安顿好,就开始关注身边贫困的奴隶们。他呼吁他的教区居民每个周日都参加适宜他们的理解力的布道。在多次争论和要求之后,最终决定在每个周日的晚上他们可以使用教堂的走廊。那时,许多不习惯去教堂的有色人种欣然前往聆听布道。布道很简单,因此他们能听懂。另外,他们是头一次被尊称为人类。没过多久,他的白人教民就不满了。他们指责他为黑人做的布道比为他们做的好。他坦承,由于奴隶们在无知中长大,因此将自己的布道调整至他们的理解水平,实为一件难事,为他们布道时,他是很煎熬的。教区中起了纷争。有人希望他能在晚上为白人布道,下午给奴隶布道。争论间,他的妻子竟生了场病过世了。她的奴隶们悲痛地环绕在她的病榻边。她说:“我已经努力对你们好,让你们幸福了。假如我做得欠妥,也绝非出于牺牲你们的福利而利己的动机。别为我哭泣,为今后的新使命做好准备吧。我让你们全都自由。希望在更加美好的世界中我们能相见。”被解放的奴隶们拿着安家费离开了。这些有色人种将长久缅怀这位真正的基督徒。她去世后不久,她的丈夫就做了离别布道,许多人都因他的离去流下了眼泪。
几年后,他经过我们镇,为他的老教民做了布道。在下午的布道中,他向黑人们讲道:“我的朋友们,”他说,“能与你们再次对话,我感到很荣幸。两年来,我都在努力为自己教区的黑人们做事情,但却一事无成。我甚至未给他们做过一次布道。努力按照上帝的话生活吧,我的朋友们。虽然你们的皮肤比我黑,但上帝以内心而不以肤色取人。”这于南方讲道界而言是个非常异类的教条,也对奴隶主们具有威胁性。他们说,他和他的妻子把奴隶们都教成了傻子,而他也像个傻瓜似的为黑鬼们布道。
我认识一位黑人,他的虔诚和孩童般对上帝的信仰令人赏心悦目。53岁那年他加入了浸信教会。他极为真挚地渴望读书。他认为,只要他看得懂圣经,他就知道如何更好地侍奉上帝了。他找到我,求我教他。他说他身无分文,因此没法付给我报酬,但他会在时令季节给我带来鲜美的水果。我问他知不知道这是违法的,如果奴隶们互相教导读书认字,会被鞭刑,还会被关起来。这令他难过地流下眼泪。“别担心,弗雷德叔叔,”我说,“我不是不想教你。我只是告诉你有这么一条法规,让你知道危险性,好保持警惕。”他说他准备一周来3次,保证不会引起怀疑。我选了一处幽静的人迹罕至的隐蔽处,在那儿我教了他ABC。以他的年龄而言,他的进步是颇为惊人的。他刚学会拼两个音节的词,就想去拼圣经里的字了。浮现在他脸上的快乐的笑容使我内心充满喜悦。在拼了几个词之后,他停下来,说道:“亲爱的,当我能读这本圣书时,我仿佛离上帝更近了。白人们能读懂全部。他们学得很快。但对我这样的老黑人来说,可就不那么容易了。我只想读懂这本书,这样我就知道要如何生活,也不会惧怕死亡了。”
我说他进步神速,借此鼓励他。“耐心点儿吧,孩子,”他回答道,“我学得很慢。”
我一点儿都不需要耐着性子。他的感恩,以及我给予他的快乐,是对我努力的最好回报。
6个月后,他已经读完了《新约》,并能在其中找到每个篇章。一天,在他如往常一样无比流畅地背诵过后,我说:“弗雷德叔叔,你怎么学得这么好呢?”
“上帝保佑你,孩子,”他说,“你教给我的每一课,我都祈祷上帝帮助我学好。他确实帮了我,孩子。祝福他的圣名!”
有成千上万的人像弗雷德叔叔这样,对生命之水充满渴望,但是法律却不予允许,教会也拒绝给予。他们将圣经送去给国外的异教徒,却忽视了国内的异教徒。我很高兴传教士们能前往世界各地的黑暗角落,但我希望他们不要对国内的黑暗角落视而不见。像教导非洲的野蛮人那样教导美国的奴隶主吧。告诉他们买卖人类是错误的。告诉他们,卖掉自己的孩子是罪恶的,侵犯自己的女儿是令人唾弃的。告诉他们人们互为兄弟姐妹,没有谁能剥夺自己兄弟蒙受知识光辉普照的权利。告诉他们,明知有些灵魂渴望生命之泉,但他们仍强行封上了泉口,这是需要向上帝做出交代的。
有些人愿意做此类传教士工作,但是,唉,这种人太少了。南方人憎恨他们,会将他们驱逐出境,或是拖到监狱受死。他们会遭到他们的先驱所受到的对待。这片土地到了收获的时节,等待着收割者的到来。也许弗雷德叔叔的曾孙子可以自由接触这笔神圣的财富,而如今他却只能冒着坐牢和鞭刑的危险,偷偷摸摸学习圣经。
是那些学者的神性被蒙蔽了,还是他们都是伪君子呢?我认为有些人属于前者,有些人则是另一种情况。但我仍然相信,如果他们对贫穷低贱的阶层有兴趣,那么他们应当有所察觉,而不会被轻易蒙蔽。第一次来到南方的牧师,通常都能模糊感觉到奴隶制是错误的。奴隶主对此有所察觉,就针对这一心理开始耍把戏。他会尽量投其所好,谈谈神学或是其他相关话题。牧师先生会受邀在一个放满了奢侈品的桌前祈求福祉。晚餐后,他会在宅子附近四处走走,会看到美丽的小树林和坠满花朵的藤蔓植物,也会看见这家受宠的奴隶居住的舒适的小屋。南方人会发出邀约,请他和那些奴隶们谈一谈。他问他们是否想获得自由,他们说:“哦,不想,老爷。”这足够令他满意了。回家后他就发表一篇题为“南方视阈中的奴隶制”一文来谴责废奴主义者的夸大之辞。他向人们保证,他曾去过南方,亲眼见证过奴隶制,那是一个美好的“家长制”,奴隶们并不想获得自由,他们有哈利路亚集会和其他宗教权利。
在种植园中饥肠辘辘披星戴月的可怜人;怀里的孩子被奴隶贩子们夺走时撕心裂肺大哭的母亲们;被拖向道德深渊的年轻姑娘们;鞭刑柱四周的一摊摊血泊;训练有素撕咬人肉的猎犬和那个在轧花机里被挤死的人,对于这些,他又了解多少呢?奴隶主不会让他看到这一面的。而当被问起时,奴隶们也不敢说出真相。在南方,基督教跟信仰可不是一码事。如果一个人到祭坛向教堂捐钱,不管那钱是不是靠奴隶的血泪换来的,他都会被当作虔诚的人。如果一个牧师跟妻子之外的其他白种女人生了孩子,他会被教堂解除职务。但倘若那个女人是黑人,他的神圣职业却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得知弗林特医生加入了主教教会,我大吃一惊。我以为宗教能净化他的心灵,但他对我最严重的迫害却是在他接领圣餐礼之后。加入教会第二天,他的谈话绝没有令我想到他已经“与一切邪恶断绝了关系”。在对他的老生常谈做出应答时,我提醒道他刚加入了教会。“是的,琳达,”他说,“我这样做是合乎时宜的。我上了年纪,我的社会地位需要这个东西,它会堵死所有该死的流言蜚语。在教会中你也能做得不错的,琳达。”
“那儿的罪人已经够多了,”我回答道,“如果我能像基督徒般生活,我会很高兴。”
“你可以照我说的做,如果你能忠诚对我,你会像我妻子一样有道德的。”他答道。
我说圣经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发怒嘶吼起来。“你怎敢把你那套恶魔圣经拿出来教导我!”他吼道,“谁是黑奴啊,你有什么权力跟我说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是你的老爷,你应该服从我。”
怪不得奴隶们唱道——
老撒旦的教堂就在这下面。
而我想登入上帝自由的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