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生命的新纽带

我回到了外婆家。她跟桑兹先生谈了一次话。他质问她，为何不给她留下一只纯洁的小羊羔，是不是不在乎品格的奴隶还不够多。他没有作答，但他说了些善意鼓励的话。他答应只要条件允许，就会照顾我的孩子，还会买下我。

我已经五天没见过弗林特医生了。从我向他坦白那天起就没再见过他。他说我不仅让自己蒙羞，还对老爷犯了罪，也让我的老外婆丢脸。他宣称，如果我接受他的提议，作为一名医生，他有能力不让我的事败露。他甚至屈尊怜惜我。他给我带来的痛苦还不够多吗？我罪恶的缘由，正是来自他的迫害！

“琳达，”他说，“尽管对我而言你是个罪人，但我同情你，如果你能照我说的做，我会原谅你。告诉我，你肚子里孩子的父亲，是你想嫁的那个家伙吗？如果你敢骗我，我就让你感受一下地狱的火焰。”

我并不为我的所作所为感到自豪。我和他抗争的最有利的武器已经消失了。我的算计令自己有失尊严，我已决定忍气吞声忍受他的辱骂。然而当他用轻蔑的口吻说起那个一直敬重待我的人时，当我想起，要不是他，我也许会成为一个贞洁、自由、快乐的妻子时，我失去了耐心。“我是对上帝和自己犯下了过错，”我回答道，“不是对你。”

他咬紧了牙嘀咕道：“去死吧！”他压抑着怒火向我逼近，咆哮道：“你这个顽固的姑娘！我会把你的骨头碾成粉末！你把自己献给了某个不名一文的流氓。你意志薄弱，还容易相信那些毫不关心你的人。我们秋后算账。你现在瞎了眼，但今后你会明白老爷才是你最好的朋友。我对你的仁慈就是证据。我可以用许多方法惩罚你。我可以让你死在皮鞭下。然而我要让你活着。我能改善你的处境，其他人却做不到。你是我的奴隶。太太为你的行为感到恶心，她不准你再回去。所以，我先让你留在这儿，但我会常来看你的。我明天再来。”

他再来时愁眉不展，内心的不满表露无遗。在询问了我的健康状况之后，他问我的膳食费付了没，都有谁来看了我。接着他说对自己的职责疏忽大意了，作为一个医生，有些事情他本应向我说明的。接下来的话能让一个最不知廉耻的人羞红脸。他要求我站在他面前。我照做了。“我命令你，”他说，“告诉我你孩子的父亲是白人还是黑人。”我犹豫了一下。“立刻回答我！”他叫嚣道。我回答了。他像头狼一般跳起来，紧紧抓着我，几乎要把我的胳膊捏断。“你爱他？”他以不满的口吻说道。

“我没有瞧不起他，这点令我庆幸。”我回答道。

他举起手来打我，但又放了下来。我不知是什么让他收回了那一击。他双唇紧闭，坐了下来。他终于开口道，“我到这儿来，”他说，“是为了给你提一个友善的建议。但你的忘恩负义令我忍无可忍。你拒绝了我对你的所有好意。不知为何我却没有杀掉你。”他又站了起来，像是要打我。

但他却接着说道：“有一种情况，我可以原谅你的不敬和罪行。从此以后你不能再和孩子的父亲有任何形式的往来。也不准询问有关他的任何事，或从他那儿接受任何东西。我会照顾你和你的孩子。你最好立刻答应下来，别等到被他抛弃的那一天。这是我对你最后的仁慈。”

我说不愿让我的孩子被一个诅咒我们的人养育。他回答说，一个堕落到我这种程度的女人，没有权利期待别的什么了。他最后一次问我是否愿意接受他的好意。我回答说不愿意。

“非常好。”他说，“那就承担一意孤行的后果吧。永远不要向我求助。你是我的奴隶，且永远是我的奴隶。我不会如了你的意卖掉你的。”

他关上门时，我心中的希望破灭了。我推测他在盛怒之下会把我卖给奴隶贩子，而我知道我孩子的父亲会留心买下我的。

我的舅舅菲利普即将结束旅程，回到家里。在他走的前一天，我为一个朋友做了伴娘。那时我心中充满了不安，但笑颜依然，不露痕迹。才过去了一年，却发生了这么可怕的变化！我的心被悲痛消磨的暗淡无光。在阳光下闪烁光芒的生命和生于泪水中的生命，被不同的环境赋予了各自的色调。没人知道一年里会发生什么。

他们告诉我舅舅已经回来了的时候，我一点都不雀跃。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仍想见我。我一开始想要回避他，但最终同意他可以到我房间来。他一如往常那样来看我。哦，当他的泪水落在我滚烫的脸颊上时，我的心几欲撕裂！我想起了外婆的话，“也许你的父母从将要到来的苦难岁月中幸免于难。”我那颗失落的心灵如今仍同往常一样歌颂上帝。但我在想，为什么我的亲人们对我抱有希望？是什么让我免于重蹈大多数女奴的覆辙？许多比我漂亮聪颖的女奴都有类似或更凄惨的命运。她们为何希望我能幸免于难？

舅舅只短暂逗留，我并不为此感到遗憾。我身心俱惫，无法像往常那样享受朋友的陪伴。几周来我都无法下床。除了老爷，我不能请别的医生，因此我不愿找他来。最后，病情不断加重，我惊慌起来，于是他们把请他来了。我非常虚弱、紧张，因此他一进门，我就尖叫起来。他们告诉他我的情况非常危险。他并没有逼我早点离开这个世界的意思，于是他就回去了。

孩子出生时，他们说是早产儿。他只有4磅重，但上帝让他活了下来。我听见医生说我活不到早上。我曾常常祈祷可以死，现如今我不想死了，除非我的孩子先死。好几周之后我才能下床。我成了从前那个自己的残余剩骸。一年来，几乎每一天我都打着寒战，还在发烧。我的孩子也体弱多病。他娇小的四肢常被疼痛折磨。弗林特医生一直来看我，照料我的健康。但他也提醒我，我的孩子只不过是在为他的奴隶库存添砖加瓦罢了。

我太虚弱了，无法与他争辩，只是沉默地听着这些话。他的造访减少了，但他多事的灵魂却不曾安宁。他雇我弟弟在他办公室工作，弟弟便成了中间人，传送他没完没了的纸条和消息。威廉是个聪明的小伙子，能为医生做很多工作。他学会了装药、用水蛭为病人抽血、拔火罐以及放血。他还自学了读书写字。我为弟弟感到骄傲，而这个老大夫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我已经好几周没见过他了。一天，我听到门外传来他的脚步声。我害怕见到他，就藏了起来。他要求见我，却找不到我。他回到办公室，派威廉送来一张字条。弟弟把字条递给我时，脸涨得通红。他说：“我给你带这些东西回来，你不会恨我吧，琳达？”我告诉他我不会责怪他。他只是个被迫服从老爷意愿的奴隶。纸条上说让我去他的办公室。我去了。他要求知道刚才他登门造访时我去了哪儿。我说我就在家。他一下就激动了，说他可是知道真相的。之后他又开始滔滔不绝老生常谈——我对他犯了罪，我对他的宽容不知感恩。我又被法律制裁了一通，接着他就放我走了。弟弟要站在旁边伺候着，听着这些奴隶专属的话，这令我感到耻辱。可怜的孩子！他无力为我辩护，但我看到他拼命想忍的泪水终究还是流了下来。真情流露激怒了医生。威廉做什么都无法取悦他了。一天早晨，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早早到达办公室，这可给了老爷一个发泄怒火的可乘之机。他被关进了监狱。第二天弟弟让一个奴隶贩子去见老爷，要求他将自己卖掉。老爷为他的大不敬而勃然大怒。他说，把他丢进监狱，是要让他对自己的恶劣行为进行反思，但他显然没有任何悔改的迹象。他作茧自缚，用了两天时间寻找办公室工作人员。威廉不在，一切都乱了套。他被释放后又做回了原来的工作，但收到许多威胁，要他注意今后的言行。

几个月过去了，儿子的健康状况有所改善。他1岁时，人们说他很漂亮。这颗小藤蔓在我的生命中深深地扎下了根，尽管这一紧紧依附的美好激起的是爱与痛的混杂情感。当强烈压抑的痛苦袭来时，我在他的笑容里找到了一丝安慰。我喜欢看他婴儿的酣睡，但却总有一团乌云笼罩着我的快乐。我永远无法忘记他是个奴隶。有时我希望他能死在摇篮中。上帝在考验我。我的宝贝生重病了。他明亮的眼睛变的昏暗无光，小手小脚冷冰冰的，仿佛死神已经触摸了它们。我曾祈祷他能死，可如今却从未如此迫切地祈祷他能活下来。我的祈祷应验了。啊，一个奴隶妈妈祈祷孩子能死而复生，这是多么大的讽刺啊！死亡都比当奴隶强。我无法给孩子取名，这令人悲伤。只要有机会，他的父亲就会来看他，爱抚他，温柔地待他。他倒不是不愿让孩子跟他的姓，但对此他并不拥有合法要求权。如果我让孩子跟了他的姓，老爷会将此视为一宗新罪行和另一桩大不敬之举，或许他会报复在孩子身上。哦，奴隶制这条毒蛇长了多少颗毒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