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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奴隶叙事:《女奴生平》及导读
1.4.11 第九章 奴隶主邻居速描
第九章 奴隶主邻居速描

离我们不远的村子里有个种植园主,我称他为利奇先生。他是个没文化、没教养的男人,但却特别有钱。他有600个奴隶,其中很多人他连见都没见过。一名薪酬优厚的监工为他打理那片广阔的种植园。在他的地盘上,有一所监狱和一个鞭刑柱。不管那儿犯下什么罪,都在无人敢言中销声匿迹。巨额财富为他披上一件合法的外衣,因此即使是谋杀,他也不必为自己犯的罪做任何交代。

他们实施各种刑罚。最常见的一种,是用绳子把人捆住,悬空吊起来。然后在他的头顶上方点上一把火,在火上挂块肥肉。肥肉被火烤着,就不断产生灼热的肥油滴在人赤裸的身体上。在他自己的种植园里,他要求大家要严格遵守第八条戒律[1],但他却允许奴隶们到邻居家偷窃,前提是作案人不被发觉或怀疑。如果哪位邻居来告状,指责他的奴隶盗窃,这位老爷就会恐吓他。老爷会信誓旦旦地说他的奴隶们在家应有尽有,没半点儿偷盗的动机。邻居一转身,那位被告就会被找出来,因疏忽大意而被鞭打。如果有奴隶从他那儿哪怕只偷了一磅肉或是一点点玉米,一旦被察觉,就会被铐起来扔进监狱,直到被饥饿和折磨折腾的脱了相。

有一次,他的酒窖和储肉室被洪水冲垮,酒肉被冲到了离种植园好几英里的地方。几个奴隶跟着水流,拦截到一些肉和几瓶酒。其中两人被发现了,还在他们的棚屋里搜出一根火腿和一些酒。他们被老爷叫去。一句话都没说,一顿棍棒就将他们打倒在地。他们的棺材是一个破盒子,而后像狗一般被埋葬。谁都没说什么。

由于谋杀在他的种植园中实属家常便饭,因此在夜幕降临之后,他都不敢一个人待着。他可能相信有鬼。

他的弟弟,财富无法与他匹敌,但残暴程度倒是与他不相上下。他的猎犬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它们的领地宽广,这是奴隶们的一大恐惧。它们会被放出来追捕逃亡者,一追踪到目标,它们就毫不含糊把他撕咬的骨肉分离。这个奴隶主临死时,惨叫和哀鸣非常可怕,连他的朋友都为之惊骇。他临终最后一句话是:“我要下地狱了。把我和我的钱一起埋了。”

他死后,眼睛仍张着。为了让它们合起来,人们在他的眼睑上放了些银币,并将它们和他埋在一起。鉴于此,流言便散播开来,谣传他的棺材里塞满了钱。他的坟被掘开了三次,棺材也被挖了出来。最后一次,人们发现他的尸体被丢在地上,正被一群秃鹰啄食。之后他又被埋葬,并有一名哨兵看守着他的坟。没人知道肇事者是谁。

在荒蛮的群体中,残暴是会互相传染的。科南特先生是利奇先生的邻居。一天晚上,他从镇上回来,略有酒意。随身仆人顶撞了他,于是就被扒了衣服,只剩下一件衬衫,挨了鞭打,之后被绑在房前的一棵大树上。那是冬天一个下着暴雨的夜晚。寒风刺骨,老树的枝干在纷纷坠落的雨雪下噼啪作响。老爷的家人担心他会冻死,便恳求将他松绑,但老爷却毫不宽容。他被绑了3个小时,之后被放下来时已奄奄一息。另一个奴隶偷了老爷的一头猪来充饥,而后挨了一顿狠狠的鞭打。绝望之中,他逃跑了。逃到两英里开外,他因失血而虚弱昏沉。他以为自己要死了,便想到了他的妻子,希望能再见她一面。由于过度虚弱,他无法走路,于是他靠双手和膝盖的支撑从那么远的地方爬了回来。到达老爷家时,已经是晚上了。他没有力气站起来开门,就试图以哀鸣呼救。我有个朋友在这一家。最后他的妻子听到了他的哀号。她出来后发现他趴倒在大门处,便跑回家找人帮忙,两个男人跟她一起出来了。他们把他抬进屋里,放在地上。他衬衫背部的血迹已经凝结成块儿。我的朋友用猪油将衬衫剥离他的伤口。她为他包扎好,给他喝了些水,就让他休息了。老爷说他应该再挨一百多记鞭子。他自己的劳工从他那里偷盗食物以充饥。这便是他的罪。

韦德夫人是另一位邻居。在她的地盘上,一天到晚鞭打从未停止过。她的劳力们从凌晨开始工作,直到深夜才收工。她的酷刑专用区在粮仓。在那儿,她使出男人般的力气来鞭打奴隶。有个老奴曾跟我说:“太太家是个地狱。我大概永远都逃不出去了。日日夜夜我都在祈祷早点死。”

太太死在了这个老奴前面。临死时,她嘱咐丈夫,不准任何奴隶看她的尸体。一个负责看护孩子的奴隶,那时仍在照顾她的一个小孩。她找准时机,将停放尸体的房间钥匙偷来藏在袖子里。她盯着她的尸体看了一会儿,然后抬手扇了她两耳光,边打边说:“魔鬼现在抓到你了吧!”她忘记了小孩儿还在旁边。那个孩子刚学会说话,她对她父亲说:“我看到妈妈了,保姆打妈妈了。”接着便用小手打自己的脸。老爷被吓呆了。他把停放尸体的房间锁了起来。他想不出保姆是怎么拿到钥匙的。他审问了她,她承认孩子说的都是真的,也坦白了她是如何拿到钥匙的。之后她就被卖到了乔治亚州。

我小时候认识一个很值钱的奴隶,名叫夏瑞娣。我和所有孩子一样,非常爱戴她。她的太太结婚了,就把她带到了路易斯安那。她的小儿子詹姆士被卖给了一个好老爷。之后他卷进债务危机,詹姆士就又被卖给了一位有钱并以残忍闻名的奴隶主。在这个男人手下,他长大成人,得到的是狗一般的待遇。在一顿狠毒的鞭打之后,老爷威胁还要打他。为了免遭其难,他逃到了林子里。他身处极度悲惨的境地——半裸着身子,鞭痕累累,几近饿死,连一片面包都吃不到。

逃跑几周后,他被擒获,并被绑起来送回到老爷的种植园。老爷认为,先让他挨上几百记鞭子,再把他投进大牢让他吃面包喝水,这种惩罚跟他的罪过相比太温和了。于是他决定,先让监工把他打到满意为止,然后将他放在轧花机的螺杆中间,直到和他在林子里待的时间等同为止。这个可怜的人从头到脚都是鞭伤。他们用浓盐水冲洗他,防止他的伤口坏死,使其尽快愈合。接着他被塞进了轧花机,轧花机已被拧紧,只够他侧躺,不能仰卧。每天早晨都会有个奴隶给他送来一片面包和一碗水,并将食物摆在这个可怜的家伙够得着的地方。这名奴隶被责令不得与他讲话,否则会受到严厉处罚。

4天过去了,这个奴隶不断送来面包和水。第二天早晨,他发现面包没有了,但水还在那儿。詹姆士被塞进压花机四天五夜之后,那个奴隶向老爷通报,说水已经4天没被动过了,而且清花厂里有股恶臭。监工被派去检查情况。轧花机被扭开时,尸体已经被老鼠和虫子啃得残缺不全了。或许后来吃了他的面包的老鼠,在他还有生命迹象时,就已经开始啃噬他了。可怜的夏瑞娣!我和外婆经常问彼此,如果她知道了儿子被谋杀的消息,她那柔弱的心灵怎么能承受。我们认识她的丈夫,看得出詹姆士遗传了他的刚毅和聪颖。这些品质使他很难屈就做一个种植园奴隶。他们把他放在一个破箱子里,埋他时,流露出的悲伤还不及对一条老看家狗的感情的深厚。没人多问一个字。他是个奴隶,因此大家秉持的观念是,老爷有权随意处置自己的财产。而他又怎会在乎一个奴隶的价值呢?他有好几百个奴隶呢。在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后,他们得赶去吃少得可怜的口粮。他们要在9点前熄灭自己的松结。这时监工开始巡逻。他会走进每间小屋确认男人们已和妻子一起睡了,免得他们由于过度疲劳而在炉角一直睡到唤他们上工的晨号响起。女人被视作不值钱的东西,除非她们能不断为老爷的库存添丁加口。她们和动物的地位相同。有个女人逃跑后被抓了回来,老爷对着她的头一枪将其击毙。没人要求他对这件事做出交代。如果一个奴隶抵抗鞭刑,猎犬就会被放出来把他咬得皮开肉绽。做这些事的那个老爷受过高等教育,人们称他是一位完美绅士。他大肆鼓吹自己基督徒的身份和名望,但他实则是撒旦最为忠实的追随者。

我能说出来很多比我描述的更加残忍的奴隶主。他们跳不出这一普遍规律。我并不是说没有仁慈的奴隶主。尽管身处冷酷的环境,但这样的人的确存在。只是他们“凤毛麟角,非常罕见”。

我认识的一位年轻小姐就是这个罕见群体中的一分子。她是个孤儿,通过继承遗产得到了1名妇女和她的6个孩子为奴隶。他们的父亲是个自由人。他们拥有属于自己的舒适的家,父母和孩子们住在一起。这位母亲和最大的女儿白天伺候太太,晚上就回到自己的住处。他们的房子在太太的宅子里。这位小姐非常虔诚,她的信仰是真诚的。她教导自己的奴隶要过纯洁的生活,并希望他们能够享受自己劳动得来的果实。她的信仰可不是一件其他日子束之高阁、只有在礼拜日才装模作样穿上的道具服。这位好太太答应让奴隶妈妈的大女儿嫁给一个自由人,在婚礼前一天,为了使她的婚姻获得法律认可,她释放了她。

据说这位小姐对一个决心为财富而婚的男人抱有一厢情愿的感情。后来,她的一位有钱的舅舅去世了。他给自己和1个黑人妇女生的2个儿子留下了6千美元,剩余的财产给了这个孤儿侄女。贪财好利者遂闻风而来,把这位小姐连同她的财产据为己有。她提出要将奴隶们释放——她说她的婚姻可能会给他们的命运带来不可预知的变化,她希望能确保他们的幸福。他们不要自由,并说她一直是他们最好的朋友,在哪儿都不如和她在一起幸福。对此我并不吃惊。我常看到他们在自己温馨的家里,我想不出镇上还有哪个家庭比他们幸福。他们对奴隶身份从未有任何体会,然而,当他们看清现实时,为时已晚。

在新老爷宣布这个家庭已是他的财产时,那位父亲发怒了,他去找太太寻求保护。“我现在什么都帮不了你了,哈里,”她说,“一周前我拥有的权力如今已不复存在。我成功地给了你妻子自由,但我无法为你的孩子们争取自由了。”这位不满的父亲发誓没人能把孩子从他身边夺走。他让他们在林子里藏了几天,但被发现并捕获。那位父亲被关进监狱,最大的2个儿子被卖到了乔治亚州。一个小女儿,由于过于年幼,还无法伺候老爷,就留给了她可怜的妈妈。另外3个女儿被派到了老爷的种植园。大女儿不久就当了妈。当奴隶主的妻子看到那个婴儿时,她痛哭起来。她知道,她曾悉心教导耳提面命的那份纯洁已被她的丈夫毁掉了。大女儿为她的老爷又生了一个孩子,之后他便把她连同他的儿女卖给了自己的弟弟。她又为这个弟弟生了2个孩子,然后再次被卖掉。二女儿疯了。强加给她的这种生活把她逼疯了。小女儿成了5个女孩儿的母亲。在第四个女孩儿出生前,虔诚的太太去世了。直到生命尽头,她都在自身不幸的状况允许范围之内,极尽所能对奴隶们好。她平静地走了,面对被自己所爱之人毁掉的生活,她闭上了双眼。

那个男人挥霍掉了得来的财产,而后希望通过再婚致富。然而,在结束了一夜的醉生梦死之后,第二天一早人们发现他已经死了。人们说他是个好老爷,因为和大多数奴隶主相比,他为奴隶们提供比较好的衣食待遇,从他农场中传来的鞭打声也远不如其他家频繁。如果不是奴隶制度,他也许会成为一个更优秀的男人,而他的妻子也会是个更加幸福的女人。

奴隶制滋生的堕落永远说不尽也道不完。女奴在道德败坏和惶恐不安的氛围中长大。鞭打和老爷及其儿子的污言秽语成了她的老师。到了14或15岁,老爷、老爷的儿子或监工,也许他们所有人都开始用礼物收买她。如果这样不能达到目的,她就会被鞭打或断食,直到屈服为止。也许她的虔诚的妈妈或外婆,或某个善良的太太曾教导她要坚守宗教准则;也许她已有爱慕对象,对方正派的思想和内心的平和令她倾心;抑或对她拥有掌控权的那个放荡的男人令她极度憎恶。然而抵抗是无用的。

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证明她的对抗徒劳无功。

生命转瞬即逝,她也会消失的!

在污浊的环境里,奴隶主的儿子们在孩童时期就被毁掉了。奴隶主的女儿们也无法幸免于难。他们对奴隶的女儿们的恶行有时会得到严惩。而那些白人女儿们从很小就开始听父母为某个女奴起争执。她们的好奇心被激发,之后很快就了解到了真相。陪伴在她们身边的就是被她们的父亲亵渎过的女奴,而她们耳濡目染的全是这类言论。这些言论不该传到青少年耳中,不应传到任何人耳中。她们知道自己的父亲在一切事情上都对女奴享有最高统治权,有时她们会对男奴行使同等权威。我就亲眼见过一个这种家庭的奴隶主,他羞辱地抬不起头来。因为邻居们都知道,他的女儿在种植园里选了一个最卑劣的奴隶做他长孙的父亲。她既没有亲近和她门当户对的人,甚至也不选她父亲手下稍微聪明伶俐点儿的仆人。她选了一个最荒蛮愚钝的人,这样她就可以实施自己的统治而不怕被曝光。她的父亲怒火中烧快发了疯,要报复那个胆大包天的黑人。然而她的女儿预见到了这场暴风雨的来临,早已将那个奴隶释放,把他送出这个州了。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会把婴儿闷死,或是送到没有一个人知道他身世的地方。但假如孩子的双亲中是白人的一方为父亲,而非母亲,他们会毫不害臊地把这孩子养大卖掉。如果她们是女孩,我已经为她们无法逃避的命运做出了明确说明。

你应该相信我的话,因为我只写我知道的事情。我在淫秽肮脏的牢笼里待了21年。从我的亲身体验和观察来看,我可以证明奴隶制不管是对白人还是黑人,都是一个诅咒。它使白人父亲们心狠手辣,肉欲横流;使他们的儿子凶残暴虐,淫乱无度;它荼毒了他们的女儿,牺牲了他们的妻子。至于有色人种,则需要更加笔饱墨酣的描述来记录他们深重的苦难和深刻的耻辱。

但是,没几个奴隶主能察觉这个邪恶的制度所引发的波及甚广的道德沦丧。他们谈论的是被毁掉的棉花收成,而非他们孩子被毁掉的灵魂。

如果你想充分体会奴隶制的罪恶,你就到南方的一家种植园去,声称自己是黑奴贩子。然后他们就不会再遮遮掩掩,你会耳闻目睹那些在你看来拥有不朽灵魂的人类绝不会干的事情。

【注释】

[1]译者注:即“不准盗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