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爱 人
奴隶究竟为何要有爱情?为何要让心中的藤蔓缠绕攀延在随时会被暴力掳走的物体上?生死离别时,虔诚的灵魂可以顺从地鞠躬,并说:“并非我情愿,哦上帝,而是您的意志终将实现!”但如果这一打击出自人类无情的双手,不管他施加多少痛苦,都很难使人屈服。我还是个小姑娘时,并不会如此辩说。孩子终究是孩子。我陷入爱河,并任由憧憬驰骋,希望乌云密布的天空可以透出一缕阳光。我忘记了在我的生身之地,光线很难穿透厚重的阴影。这片土地:
在这儿,笑容不是欢乐;想法也非洞见;
话非语言;人类非人。
在这儿,哭泣回应咒骂,尖叫回应殴打,
人人身陷自己的地狱,遭受折磨。
附近有一位年轻的木匠,他是一个生而自由的有色人种。小时候我们很熟,之后也经常碰面。我们相互倾慕,之后他提出要娶我。我付出年轻姑娘初恋时的全部热情来爱他。但当我想到自己是个奴隶,法律并不认可这种婚姻时,我的心沉入了谷底。我的爱人想为我赎身,但我清楚弗林特先生非常专断固执,他不会同意这种安排。我确定,在他那儿只会遭遇各式各样的碰壁,而我对太太也不抱任何希望。她一定很高兴能摆脱我,但绝对不是以这种方式。如果她能看着我被卖到哪个遥远的州去,这将为她解除精神上的一大负担。但如果就在附近出嫁,我会如同从前一样受制于她的丈夫——因为一个奴隶的丈夫是没有权利保护妻子的。另外,我的太太和其他许多人一样,认为奴隶生来就是为了伺候太太的家庭成员的,他们没有权利拥有自己的家庭关系。有一次我听到她在辱骂一个年轻女奴,那个女奴告诉她一个黑人想娶她做老婆。“我的小姐,如果我再听到你提这茬儿,我就把你的皮扒了,再腌起来,”她说,“你以为我会让你把黑鬼的孩子和我的孩子放在一起照顾吗?”聆听这番话的那个女孩生了一个黑白混血儿,当然,孩子的父亲是不认他的。而那个爱着她的可怜的黑人,一定能骄傲地认自己无依无靠的儿女。
许许多多担忧在我脑子里打转,我茫然不知所措。最重要的是,我的灵魂已被那些侮辱深深刺痛,我不想要让我的爱人也遭到侮辱。我和外婆商量了这件事,也讲了我的部分担忧。我不敢把最糟糕的情况告诉她。她早就怀疑事有蹊跷,如果我印证了她的怀疑,那么一场暴风雨将会袭来,让我的全部希望灰飞烟灭。
这一爱情理想支撑我度过了许多难关,因此我不能去冒会让它顷刻消散的风险。附近有一位小姐是弗林特医生一位特别的朋友,她常来拜访。我对她颇有敬意,她也总对我表现出一份友好的关心。外婆认为她可能对医生有很大的影响力。我去找了这位小姐,也向她讲了我的故事。我告诉她,我知道我的爱人的自由人身份会成为一个很大的阻力,但他想为我赎身,如果弗林特医生同意这一安排,我敢肯定任何合理的价钱他都会出的。她知道弗林特太太讨厌我,因此我斗胆建议,也许为了摆脱我,太太会同意将我卖掉。那位小姐抱着善良的同情心聆听着,并答应会尽其所能达成我的愿望。她与医生面谈了一次,我相信她为我进行了诚挚地恳求,但一切都徒劳无功。
此时我怕极了老爷!每时每刻我都觉得他会把我叫过去。但一天过去了,没从他那儿听到任何消息。第二天,我收到了消息:“老爷要你去他书房。”我发现门是微微开着的。我站在那儿,盯着这个宣称对我的身体和灵魂拥有支配权的男人看了一会儿,然后走进去,努力表现出镇定的样子。我不想让他知道我的心是在淌血。他目不转睛盯着我,那表情仿佛在说:“我有一半儿的心想当场杀了你。”最后,他打破沉默,这让我们两人都放松了下来。
“你想结婚了,是吗?”他说,“嫁给一个自由的黑鬼。”
“是的,先生。”
“那么,我随后就会让你知道,到底我是你的主人,还是那个被你捧得很高的黑鬼是你的主人。如果你一定要有个丈夫,在我的奴隶里选一个吧。”
即使我有所倾心,但要做他奴隶的妻子,我将会落到什么境地啊!
我回答道,“先生,您是不是认为,奴隶对结婚对象是不加选择的?您认为对我来说所有男人都一样吗?”
“你爱这个黑鬼吗?”他突然说。
“是的,先生。”
“你竟敢这么说!”他愤怒地叫嚣道。轻叹一声后,他又说,“我以为你自视甚高,不甘于受这种狗东西的羞辱呢。”
我回答道,“如果他是狗东西,那么我也是狗东西,因为我俩都是黑人。我们相爱是般配且光荣的。被你称为狗东西的那个男人从未羞辱过我,先生。而且他如果认为我不是个贞洁的女人,他也不会爱我的。”
他如猛虎般跃向我,狠狠打了我一下。这是他第一次打我。恐惧并没有压过我的怒火。当我从中稍稍回过神来之后,我说:“你居然因为我据实回答而打我。我瞧不起你!”
接着安静了几分钟。可能他在决定我该接受什么样的惩罚。或者,他也许想给我些时间想想自己在跟谁说话,都说了什么。最后,他问道:“你知道你说了些什么吗?”
“是的,先生。都是你逼我的。”
“你知道不知道,我有权随意处置你——一也就是说,如果我愿意,我可以杀了你?”
“你曾试图杀过我,我倒希望你真这么做了。但你没有权力随意处置我。”
“安静!”他用雷鸣般的声音喊道。“天哪,姑娘,你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吧!你疯了?如果真疯了,我现在就让你清醒过来。你觉得有哪个老爷忍得了我今天上午在你这儿受的气?许多老爷会当场杀了你。因为傲慢被送进监狱,你觉得怎么样?”
“我知道我失敬了,先生,”我回答道,“但都是你逼的。我控制不住了。至于监狱,那儿比这儿有更多安宁。”
“你活该进监狱,”他说,“也活该受到这种对待,你都忘了安宁这个词的意思了。这对你有好处。这会让你摆脱一些高傲的想法。尽管你对我所有的善意和宽容都不知感恩,但我还不打算把你送到那儿去。你是我生活里的祸水。我曾想让你幸福,但得到的回报竟是最卑劣的忘恩负义。虽然你说自己无法感受到我的好意,但我仍会对你慈悲为怀,琳达。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来修正你的性格。如果你好好表现,照我说的做,我会原谅你,还会像以前那样对你。但你要是不服从我,我会像处罚种植园最卑鄙的奴隶那样处罚你。别再让我听到那个家伙的名字。要是再让我知道你跟他说话,我就让你俩都挨鞭子。如果我逮到他潜伏在我家附近,我会像杀条狗似的朝他开枪。你听到我的话了吗?我要给你上一堂主题为婚姻和自由黑鬼的课!这就走吧,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你讨论这个问题。”
各位读者,您可曾怨恨过?我希望没有。我从不怨恨,除了这一次,并且我相信我不会再生恨意。人们口中的“地狱里的气氛”,我相信也不过如此。
医生两个星期都没跟我说话。他想令我苦恼,让我意识到,拒绝一个白人提出的猥亵提议,反而选择一个令人敬重的有色人种的真诚表白,这是对自己的玷污。尽管他嘴上轻蔑地攻击我,但他的眼睛却泄露了很多秘密。没有哪种动物能像他那样死死地盯着自己的猎物。尽管他让我读信的想法曾经落空,但他知道我会写字。他现在唯恐我会与另一个男人通信。过了段时间,他厌倦了沉默。我为此感到悲哀。一天早晨,穿过大厅要出门时,他不顾危险地往我手里塞了张纸条。我觉得当时我应该看了,这就省却了他读给我听的麻烦。他为打我的那一下表示后悔,并提醒我这都是我自找的。他希望我已经认识到令他不悦而给自己带来的伤害。他写道他决定去路易斯安那,随行要带几个奴隶,我是其中之一。太太会留在家里,因此我不需要为此担心。如果我值得他对我好,他保证会大方地对待我。他请求我好好想想这件事,第二天答复。
第二天一早,他让我送把剪刀到他房间。我把剪刀放在桌上,信也摆在旁边。他以为那是我的答复,所以没有喊我回去。我和往常一样送小少爷上学放学。他在街上遇到我,要我回去后到他办公室去。我一进门他便给我看那封信,并问我为什么没有回复。我回答道:“我是你女儿的财产,随便派我去哪儿,或带我去哪儿,都是你的权利。”他说知道我愿意去,令他很高兴,并说今年初秋我们就出发。他在镇上有很多诊疗活动,我倒希望他是编出这些故事来吓我的。不管怎样,我下定决心不会跟他去路易斯安那。
夏天过去了,初秋时,因为想搬家,弗林特医生的大儿子被派往路易斯安那考察。这个消息没有使我沮丧。我很清楚地知道我不会被派遣与他同去。因为他儿子在种植园,所以在此之前我从未被派去过种植园。他嫉妒他的儿子,也嫉妒工头。他对工头的嫉妒心又让他无法把农田工作作为对我的惩罚。我不为这些保护伞感到骄傲,是不是很奇怪呢?至于那个工头,我尊重猎犬胜过尊重他。
小弗林特先生没有带回对路易斯安那的好评,于是之后我再也没听到过那个阴谋。不久后,我在街角遇到了我的爱人,并停下来与他交谈。我一抬头,就看到老爷从窗口看着我们。我慌忙回到家,吓得直发抖。我立刻被叫到他的房间。他迎面给我一击。“情妇准备什么结婚啊?”他冷嘲热讽道。痛骂和诅咒如雨点般袭来。我多么庆幸我的爱人是个自由人!因此这个暴君没有权力因他与我在街上讲话而鞭打他!
我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想这一切会如何收场。不管出什么条件,医生都不会同意卖掉我的。他有铁一般的意志,坚决要留着我,并征服我。我的爱人是一个聪明虔诚的男人。即使我身为奴隶,他能获准娶我,这段婚姻也不会赋予他任何保护我不受老爷侵犯的权利。目睹我遭受羞辱会令他痛苦不堪。之后,如果我们有了孩子,我知道他们必须“随母亲的身份”。这对一个自由、聪慧的父亲来说,该是一个多么沉重的打击!为了他好,我认为我不该让他和我的悲惨命运绑在一起。他准备去萨凡纳看一看舅舅留给他的一小笔财产。尽管很难真心实意,但我仍恳求他不要再回来了。我建议他到自由州去,在那儿,他不会被剥夺言论自由,而他的才华也会更有用武之地。他离去了,仍心怀希望有一天我能被赎身。对我而言,希望之光熄灭了。少女时期的梦想结束了。我感到孤独凄凉。
然而我的财富并没有被全部剥夺。我还有好外婆和亲爱的弟弟。当弟弟用手臂环住我的脖子,看着我的眼睛,仿佛能看穿所有我不敢说出的烦恼时,我觉得还是有人值得我去爱的。但一想到他随时会从我身边被夺走,喜悦之情就被泼了盆冷水。如果老爷知道我们多爱彼此,我想他会雀跃着把我们拆散的。我们常一起计划该如何去北方。但是正如威廉所说,这种事情说着容易做着难。我的行动受到严密监控,而且我们也没办法筹措盘缠。至于外婆,她是强烈反对孩子们实施这类计划的。她没有忘记可怜的本杰明的遭遇。她害怕如果再有孩子试图逃跑,会迎来相同甚至更悲惨的命运。在我看来,没有什么能比我现在的生活更恐怖了。我对自己说:“威廉一定要自由。他会去北方,而我要跟随他。”许多奴隶姐妹们都设计过相同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