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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奴隶叙事:《女奴生平》及导读
1.4.4 第二章 新老爷
第二章 新老爷

弗林特医生是附近的一位医师,他娶了我家太太,我现在是他们的女儿的财产。在为去新家做准备时,我不停喃喃抱怨。更让我不开心的是,我的弟弟威廉也被这一家买了去。由于天性使然,同时又出于一个熟练技工做生意的习惯,和其他奴隶相比爸爸多了一些自由人的感觉。弟弟是个勇敢的男孩儿。他在父亲的影响下长大成人,因此他很早就开始厌恶老爷和太太这一称呼。一天,恰好父亲和太太同时喊他,他便在两者间犹豫不决,茫然无法辨别谁对他有最高领导权。他最后去了太太那边。当父亲因此责备他时,他说:“你们两人都在叫我,我不知道应该先去谁那儿。”

“你是我的孩子,”父亲回答道,“除非你要赴汤蹈火,否则当我喊你时,你就应该立刻过来。”

可怜的威廉!如今他将要学到服从老爷的第一课。外婆试着用充满希望的话鼓励我们。这些话在小孩幼稚轻信的心中得到了回响。

我们走进新家时,遭遇到了淡漠的眼神、严厉的言语以及冷酷的对待。我们为夜晚的到来感到庆幸。在狭窄的床上,我凝噎哭泣,心生无限凄凉与孤独。

我的一个要好的发小入土为安了,那时我已在那儿待了将近一年。当泥土纷纷落在独生女的棺材上时,我听到了她母亲的哭泣。我转身离开墓地,心中庆幸我仍有值得去爱的事物。我遇到了外婆,她说:“琳达,跟我来。”她的语气让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将我带离人群,说:“我的孩子啊,你父亲死了。”死了!我怎能相信呢?我甚至从未听说他生病,怎会死得如此突然。我与外婆赶回家里。我内心在忤逆上帝。他从我身边带走了我的妈妈、爸爸、太太和我的好伙伴。慈爱的外婆试着劝解我,她说:“谁能知道上帝的旨意呢?也许他是善意地把他们从将要到来的苦难岁月中解救出去了啊。”几年后,我常常会想到这句话。

她答应,只要条件允许,她就给孙子孙女们当妈。她的爱给了我力量,于是我回到了老爷家里。我以为第二天早晨可以回父亲家,但我却被派去采花,用来在晚宴时装饰太太的宅子。我父亲的尸体横躺在仅离我不到一公里的地方,而我却在摘花,编花束,用掉了一天的时间。他只是一件物什,我家老爷怎会因此烦忧呢?另外,他们认为他教导孩子们将自己视为人类,把孩子们惯坏了。对一个奴隶来说,灌输这一教条是亵渎神明的。他的做法自以为是,且对老爷们而言是一个危险。

第二天,我追随他的遗体,来到一个简陋的墓地,就在亲爱的妈妈的坟墓旁边。到场的人们懂得我父亲的价值,并珍视对他的回忆。

如今家里显得前所未有的沉闷。小奴隶们的笑声听起来如此刺耳、残酷。这么看待别人的快乐是自私的。弟弟阴沉着脸,踱来踱去。我试着安慰他,说道:“勇敢点,威廉。光明的生活就在不远的将来。”

“琳达,你根本不懂,”他答道,“我们有生之日会一直待在这儿。我们不可能自由了。”

我争辩道,我们会长大,会更加强大。不要多久,我们也许就可获准租用自己的时间,到时我们就可以赚钱赎回自由了。威廉断言这是说得容易做到难。他并不打算赎回他的自由。我们每日为此事争论不休。

在弗林特医生家,奴隶们的伙食得不到丝毫关照。饭菜做好时,如果能窃得一星半点,那便是大好特好的事了。在这一点上我丝毫不受困扰。在去办各种各样差事的路上,但凡经过外婆家,她总会留些吃的给我。他们不准我在那儿停留,还威胁要责罚我。因此为了避免让我逗留,外婆常常拿着些吃的站在大门口,给我做早餐或晚餐。她给予我的所有慰藉,不论是精神的还是物质的,我都感激不尽。正是她的劳作,填补了我乏善可陈的衣橱。每年冬天,弗林特太太都会给我一条亚麻毛制的裙子,对此我记忆犹新。我多么憎恶那条裙子!它是奴隶的一个标志。

外婆就是这样用自己的辛苦钱来补贴我。她借给太太的那300元,就这样石沉大海。太太死后,她的女婿——弗林特医生被指定为遗嘱执行者。当外婆要求他偿还债务时,他说,这个家已经破产了,法律规定不准偿还债务。但是,法律却没有禁止他把用这笔钱买来的银制烛台保留下来。我想,那些银器会在这个家族代代相传。

外婆的太太曾经向她反复承诺,在她去世后,她就自由了。在遗嘱中,她信守诺言,也提到了这一点。然而当财产事宜安排稳妥后,弗林特医生却告诉这个忠实的老仆人,现在这个情况有必要将她卖出去。

按照惯例,在指定日期张贴出了广告,宣布将有一场“黑奴、马匹及其他物品的公开拍卖”。弗林特医生将我外婆招来,告诉她他不愿把她送上拍卖场,这会伤了她的感情,因此他更希望以私下交易的方式卖掉她。外婆看穿了他的伪善,她非常明白他为这件事情感到羞愧。她是一位勇敢的女性,如果在太太将她释放为自由人的遗愿下他仍能卑鄙地卖掉她,她就决定把此事公之于众。长久以来,她为许多家庭供应脆饼干和蜜饯,因此人们称她“玛撒阿姨”,大家和她熟络,每一个认识她的人都敬重她的才能和优秀的品格。大家都知道她长年忠诚的侍奉这个家族,也知道太太要赋予她自由的遗愿。拍卖那天,她站到了奴隶中间。第一声叫卖响起,她便跳到拍卖桩上。许多人喊道:“可耻啊!可耻!玛撒阿姨,谁要卖掉你?别站在那儿!那儿不是你的位置!”她缄口不言,静候着自己的命运。没人出价买她。最后,一个微弱的声音说道:“50美元。”这是一位70岁的未婚妇女,是外婆那已故去太太的妹妹。她和外婆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40年,她深知她极尽忠诚地侍奉着自己的老爷,而对她的权利进行如此欺诈又是多么地残忍。她决定保护她。拍卖人等着更高出价,但是大家尊重了她的心愿,没有人喊出高于她的价格。她既不认字,也不会写字,买卖契据写好后,在签署时她画了一个叉。她高尚的内心充满了仁义善良,结果会是什么呢?她给予了那位老仆人自由。

那时,外婆才50岁。从那之后,劳苦的岁月过去了。而我和弟弟现在则是当初骗了她的钱,之后又想骗取她自由的那个男人的奴隶。南茜姨妈是我的姨妈,同样也是他家的奴隶。她是一位善良、和蔼的姨妈。她兼任太太的管家和女佣二职。事实上,她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人。

弗林特太太,与许多南方女人一样,完全不胜体力。她没有精力管理家庭事务,但却胆量惊人。她可以坐在舒适的椅子上,观摩一个女人遭受鞭刑,直至每记抽打都血流如注。她是教会的一员,但即使吃了圣餐,也无法使她拥有基督徒的心境。若是在哪个礼拜日晚餐没有准时奉上,她就会驻扎在厨房,等食物装盘后,在每个做饭用过的壶里和锅里吐口水。她这么做是为了防止厨师和厨师的孩子们靠偷吃残留的肉汤和其他食物碎屑来弥补他们贫瘠的伙食。除了她为他们挑选的食物,奴隶们没有任何东西可吃。粮食以磅和盎司为单位每天称重三次。我敢肯定奴隶们没任何机会吃到用她的面粉烤出的面包。她知道一夸脱面粉能做出多少块饼干[1],甚至精确地知晓这些饼干应该有多大。

弗林特医生是个老饕。厨师没有一次不是哆哆嗦嗦奉上晚餐的。只要哪道菜不合他的口味,他就会下令对她进行鞭打,或是强迫她当着他的面大口吃完那道菜。这个可怜的饥肠辘辘的人也许不反对吃菜,但当老爷将把那道菜灌进她的喉咙直到她窒息时,她也不能反对。

他们有一只宠物狗,它是家里的一个大麻烦。他们让厨师为它做些印度玉米糊,但它不吃。厨师把它的头拉到玉米糊边儿,它嘴里的气泡吐进饭盆里,几分钟后它就死了。弗林特先生进来,声称因为玉米糊做得不好所以狗才不吃。他让人叫来那个厨师,强迫她把玉米糊吃掉。他认为这个女人的胃比那条狗的胃还强壮,然而之后她所受的煎熬证明他是错的。这个可怜的女人遭受了老爷太太的许多暴行。有时她会被关起来,与她嗷嗷待哺的婴儿分开一天一夜。

我到了这家几周后,有个种植园奴隶被老爷派去了城里。他抵达时,天已经快黑了,弗林特医生下令把他带到作坊,绑在托梁上,让他悬空脚挨不到地。他一直被绑着,直到医生喝过夜茶。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夜晚。几百记鞭打连续落在人身上,这种酷刑我闻所未闻。“哦,求求您别再打了,老爷。”他哀怨的呻吟声在我耳边萦绕,几个月都挥之不去。至于他为何受到可怕的惩处,有许多种猜测。有人说老爷指责他偷玉米;还有人说是那个奴隶当着监工的面与妻子吵架,痛斥她的孩子是和老爷生的。他俩都是黑人,但那个孩子却肤色白皙。

第二天早晨,我来到那个作坊,看到皮鞭浸润着血液,木板上沾满了瘀血。那个可怜的人活了下来,并继续与妻子争吵。几个月后,弗林特医生把他俩交给了一个奴隶贩子。这个罪恶的男人把卖他们得来的钱塞进口袋,心满意足地眼不见为净。那位母亲被交到奴隶贩子的手上时说:“你答应会对我好的。”对此,他回应道:“你嘴太碎了,去你的!”她已经忘了,泄露谁是孩子的父亲,对奴隶来说是一种罪过。

除了老爷,来自他人的迫害通常也都出于这个缘由。有一次我见到一个年轻的女奴在产下一个几乎是白皮肤的孩子后没多久就死了。在痛苦中,她叫道:“哦,上帝啊,快把我带走吧!”她的太太就站在旁边,如同恶魔附身般讥讽她。“你受了很大的罪啊,是吗?”她呵斥道,“我真高兴。都是你活该,这还算便宜你了呢。”

那个姑娘的母亲说:“感谢上帝,这个婴儿死了。我希望我这可怜的孩子也能早点进入天堂。”

“天堂!”那个太太驳斥道,“对她这种人和她的小兔崽子来说,没有这种地方。”

这位可怜的母亲转过脸去,哭了起来。她垂死的女儿无力地呼唤着她,当她俯下身时,我听到她说:“妈妈,不要这么难过。上帝知晓一切。他会可怜我的。”

接着,她的痛苦开始加剧,太太看不下去了。但在离开房间时,她的嘴角仍然挂着那抹轻蔑的微笑。她是7个孩子的母亲,而那位可怜的黑人妇女只有这么一个孩子。她看着自己的孩子闭上双眼死去,却感谢上帝让她从人生更大的痛苦中解脱了。

【注释】

[1]译者注:一夸脱约等于946.35毫升。